第一章
阳光透过窗格照进来,空气中的尘埃在光线中漂浮,把真实蒙了一层雾。Du00.coM
殷玉宁坐在阴影中,莹白肌肤似乎散发出朦胧光晕,连黑暗都无法遮掩他身上的光彩。
碧绿的眼睛缓缓扫过这囚禁了他一生的地方,同样的东西看了二十几年,怎会不生出烦厌。
他还以为死了摆脱这个虚弱的凡胎肉体,回去继续做他的重华殿主,岂料一杯毒酒竟然把他送回这一世的十四岁,正是所有事情开端之前。
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妄为,擅改天地法规送他回来?!
正当他心烦不悦时,一道黑烟从墙角中飘出来,化为一个婴儿手臂般大的小鬼,宽额尖嘴,额前两只小角,五指如爪,小腿向后折,一身青灰色,腰下围了一条破烂的遮羞布。
小鬼突出的黑眼珠不安分地乱转,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其实是个胆小又安分的家伙。
殷玉宁挑起眉梢,役鬼乃阴间信使,与仙人的白鹤传信有异曲同工之效。只是为何出现在此?
他正疑惑,小鬼双手合十,口吐人言道:【殿下,娘娘有口信带到。】
殷玉宁眉梢一挑,前一世姐姐放他在人界自生自灭,可没有派役鬼来传过一句话,心中顿时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
他点头,小鬼再次张嘴,这次吐出来的却是一道清冷的女音。
【重华,你可记得我遣你来时说过之事?若不记得,那就留在人界直到你懂为止。你可好好享受人生,莫白白浪费了姐姐的回溯之力。】
殷玉宁恍然,难怪他会重生,竟然又是姐姐的手笔!
他还记得那天姐姐指着观世镜中凡人劳碌一生的情景说:凡人生命虽短,却仍会努力一生,向善积德。
他随口说了一句,不知怎么惹怒了姐姐,那个无法无天的女人竟然把他打入观世镜!
观世镜不但可以看尽世间百态,和转世镜有同样的功用,能将神族封印记忆送入凡胎,在人界降生。只是这对他是没有用的,即使入了凡胎他还是可以自行离开。
没想到他那姐姐竟然趁着他转入凡胎那一瞬间无法动用神力,锁了他的天眼封了他的神力,扬言他若不反省,就一辈子留在人界。
他降生在一个尊贵无比的家中,父亲是大庆国帝王的同胞弟弟靖王,母亲是高岵国公主,封号‘碧华’。
有这样的身世,他应该过得很逍遥,可惜,他的肉身是颗小白菜的命。
两岁不到就父母双亡,送入宫中抚养差点死于后宫妇人之手,熬到七岁好不容易被允许开府独居,却又沦为盛帝手中的筹码。
因父亲是盛帝的亲兄弟,父亲死后,盛帝对他恩宠有加。这只是外人看见的表面,事实上,他父亲留下的旧人都换成帝王的耳目,名为照顾,实则监视。他一生都活在帝王的掌控下,终身没有出过京城。
好不容易熬到新帝登基,还以为终于脱困,没想到宫中贵人赐下一杯毒酒送他回到十四岁,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小鬼变回原来的声音问:【殿下可要给娘娘回个口信?】
殷玉宁恨得牙痒痒,咬牙切齿地说道:“不必。”
小鬼行礼,转身消失。
殷玉宁轻蹙眉头,雪白秀美的指尖轻轻敲着梨花木扶手。
他和姐姐势均力敌,若不是趁他不备,姐姐如何能把他打入观世镜。不过姐姐似乎忘记了一件事,回溯之力会削弱封印,只要假以时日,他便可摆脱封印重返回重华殿。
不过在此之前,他都只能待在人界。
说起他这个人生,前一世他躲在家中避开了帝位之争,到底也没过得多安稳,最后还不是毒酒一杯要了他的命。
权力真是个让人癫狂的东西,能让人出卖心身,出卖爱人,出卖朋友。
呵,既然他又回来,重复已经演过的戏实在是太无聊了。
他倒要看看,今世那人还能不能坐上帝位,那人是否还能封为贵人入宫,那杯毒酒的情谊,他可是铭、记、在、心。
^……^
沛京作为大庆国的都城,以其繁华奢侈闻名于世。
主街能容纳五架马车并排行,两边每隔五步便是一根巨大石柱,柱身是用夜晚会发光的萤石打磨出来的,地面是大块的花岗岩拼成,马车行在上面,几乎不觉颠簸。
为了保持主街的美观,一旦发现有花岗岩碎裂,马上会有人修补。沛京附近没有产石的地方,最近的石场是在北郡中部,主街上的花岗岩都是从那里运来的。花岗岩的开采打磨极为不易,往往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幸好其质地坚硬难碎,倒不需要时常替换,否则先帝也不会突发奇想重建主街。
即使如此,每个来到沛京的人,第一眼的印像就是大庆国皇室的极尽奢侈,然后便会想起十二年前的叛军攻城,叛变的原因不就是因为盛帝宁可花钱修街也不愿救济遭灾害的三郡,才会造成官逼民反。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条主街从修成到现在,真的没换过几块花岗岩,唯独几块看起来比较新的花岗岩,还是叛军进城时压碎了,平乱后补上的。
人总以为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片面就是真相,至于真正的真相,又有几个人在乎?
殷玉宁散漫地靠在窗边,从二楼的雅座俯视繁华的街道。
黑鸦鸦的人头涌涌,马车来回往返,小贩叫卖,歌女卖唱,悠扬顿挫的说书声,卖艺的喝彩声,女子轻灵的笑声,男子豪爽的笑声,构成一个奇妙的世界。
说来好笑,他在这世间度过二十几年,竟然还是第一次出门上茶楼而不是进宫面圣。
主街上突然冒出一声煞风景的惨叫。
“不要!”
“放开我!“
“大人,好心人,请救救小女子!”
撕心裂肺的哭声伴随着暴戾的吆喝声,不用问,又是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
殷玉宁突然很有兴趣去看看这个场面,前一世他躲在府中,不知失去了多少看好戏的机会。重活这一世若不能恣意而为,怎么对得起姐姐的‘惩罚’?
显然感兴趣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好奇的行人在事发地点围了一层厚厚的人墙,大家都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竟然在天子脚下强抢民女。
跪在地上的女子一身白色麻衣,乌发散乱,低头以袖掩脸而泣,身形窈窕,姿态也美,虽然看不见脸,想必容貌不会太差。
她面前站着三人,盛气凌人的年轻公子,年轻的青衣仆人和灰衣老仆。看那公子的打扮,非富即贵,看戏的众人已经把同情心投给了女子。
“你这又是何意,明明昨日已经收下我家公子的银两,今日又反悔。既然你不愿随我家公子,那好,把银两还回来!”
“你、你胡说!昨日明明是你等强买,小女子本是不愿意的,哪有拿你家银两,你们这是讹诈人!”
“你这满口谎言的骗子!昨日不是你在此卖身葬父?我家公子瞧你可怜,给了你二十两银子。要不是公子仁心,怎会允你先去葬父再签卖身契。”
“胡说!小女子确实是卖身葬父,并没有收你家银子。是宋大善人怜惜,赠了小女子五两银子葬父,今日才要送小女子回乡。小女子又怎会卖身与你家公子!”
女子口中的宋大善人是丝绸庄的主人,他平日与人为善,常设粥棚开义诊,赠这女子葬父银倒不是不可能之事。
青衣仆人见众人都似相信了女子的话,不由大急地辩说:“那二十两银子还是我家公子刚刚从顺通银庄取来的,肯定还带在她身上!不信你们搜搜,银庄的银子都是有记号的!”
他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更是不屑地落在他主仆三人身上。年轻公子被看得脸都涨红,毕竟年轻不经事,有些胆怯不敢亲自当众辩解,更顾忌自己的言行会不会堕了他家的名声,此时已经后悔自己头脑一热就贸然出街寻人。
仆人的话有几分道理,小康之家一月用度不过是三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对一个穷到要卖身葬父的人来说是一笔大财富,不可能一晚花完,也不可能随意放置,多数人都会把银子随身带着。
这话若是对男子来说,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无奈仆人指责之人是个女子,当众搜身这种有伤女子名节的话就是官爷也不敢随便说出口。尤其是当大众的同情心明显倾向女子时,仆人的话只会让人觉得欲盖弥彰。明知道不可能搜女子的身,还故意这么说,分明就是想羞辱这女子,好叫对方屈服。
殷玉宁看着有趣,尤其是围观的众人开始抢白那年轻公子时,女子还是低头抽泣不停,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露出脸,让人觉得这女子真是被欺负惨了,自然更偏向这女子。
他不合场面的一声嗤笑,立刻让众人的目光纷纷转移到他身上。
这一看,传出一阵惊艳的抽气声。
殷玉宁原身本就拥有天人也倾慕的不凡容貌,这具凡胎的相貌有三分似原身,七分似父母,一双据说是遗传自母亲的碧眼更是顾盼生辉。
前一世他不愿出现人前,有一部分原因是这黑发碧眼太惹眼,他最受不了被人当稀奇物看待的目光,让他生出一股想把那些眼睛都挖出来的冲动。
如今他不打算压制自己的本性,自然也没必要掩掩藏藏的过日子,该张扬的地方,他绝对比别人更为张扬。他可是盛帝同胞弟弟的遗孤,靖王夫妻为了帝王而战死,令他一岁多就丧母失父,皇室欠他许多,只要他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盛帝应该还是能包容他小小的跋扈嚣张。
殷玉宁身边的四福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小王爷身上,恼火地本要呵斥这些人,他家小王爷的天人之貌不是这些贱民能随意窥见的。
他才踏出半步,便被小王爷制止。
小心看了一眼小王爷的神色,惯于察言观色的四福也摸不着头脑,小王爷这是怒了还是恼了,神色这么平静,须知平日别人看多一眼,小王爷都会冷了脸把人打出去,今日这么多人看着反倒无事了?四福才不信呢。
“听闻建州一带有种骗子,通常都是三四人合伙,必有一名年轻貌美女子,一名四十岁以上的汉子。”
殷玉宁悠悠说着,他的声音有种异样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想听个仔细,原本闹哄的场面顿时静下来,唯独那女子依旧低声嘤嘤哭着,却不似之前那般惹人怜,反而觉得烦心。
“他们每日在不同的地方上演同样的戏码,女子披麻戴孝,汉子脸扑白粉身穿旧衣躺在草席上,其余之人,一人去寻凯子,一人招揽围观,有时还多一人便混在其中专扒钱包。”
他话音方落,立刻有人摸摸自己身上的钱包。四福眼尖,发现人群中几个混子,他们看着情形不对,又默默退了出去。
年轻公子身边的老仆这时开口道:“昨日我家公子赠银时,确是听得附近有人被扒了钱,不知这和小贵人所说的有何关联。”
殷玉宁看了那老仆一眼,这个倒是个老油条,几句话就轻易把两件事拉上关系,怎么就放着他家公子出来丢人?
他没有答老仆的话,一来身份不合,二来若是答了,难免别人以为他们是串通的,白白让那女子赚个便宜。
“这些骗子日日卖身葬父,难免有时碰到麻烦,于是他们便结了一个帮派,互相帮衬。这个帮派这在建州还挺有名的,平日不葬父时就帮人发丧哭棺,叫‘麻衣帮’。”
围观中听得‘日日卖身葬父’,已经有人爆笑,听到最后,更是大笑连连。
殷玉宁嘴角微微翘起,问道:“不知这位姑娘可听说过?”
那女子听得心惊,原本同情她的众人已经因这少年的话转了风向,她若再不做些什么,今日可能走不出这条街。
她猛然抬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梨花带雨,眼角微红,正是她最动人的模样。
无奈众人已经被殷玉宁惊艳了一把,她这小白花的样子虽然可怜,却不会那么容易让人产生怜惜。
女子抬起头后就知道自己这招用错了,眼前的冷艳少年约十四五岁,玄色长袍的袖口腰带绣有浪纹金丝,这份绣工和布料绝非一般人能买得起。尤其在大庆国,虽然贵族们不再以玄色为贵,帝王的龙服开始偏向明黄,平民百姓还是不敢用玄色为衣。在皇城中敢穿玄衣,这少年的身份怕不简单。
她思索片刻已经把轻重分出,立刻磕头告罪。
“这位公子,小女子实在是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小女子随父来京城投亲,不料姑母家早已搬走不知去向。家父路上染了风寒,本来已是囊中羞涩,又投不着亲便急出病来,不日便去了。小女子只想回乡,有人寻来说可助小女子筹钱,小女子并不知他们是‘麻衣帮’的人。”
她一番说辞解释得合情合理,围观者中不少都是背井离乡之人,同情心又再次偏向女子。
她见殷玉宁还冷眼瞧着,咬牙从怀着掏出捂暖了的二十两银子,双手奉给年轻公子身边的老仆。
“多谢你家公子赠银,小女子早已筹得回乡路费,只因一时贪心才犯下如此大错,请你家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了小女子这一回。”
她说得凄苦,心中早恨不得把这三人撕了。若不是他们引来这小贵人,她何苦把到嘴里的肉吐出来?原本他们五人说好平分,现在还得用她自己的钱填这个坑,否则告上帮主,她不但失手还被人捉个正,走漏了帮中消息,这可是要插三刀的刑。比起那三刀,她破点财还是小事。
年轻公子没想到情形急转直下,一下子自己这边反而变成了受害者兼有理的一方,他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公子,不经事却不是傻子,当下没有收回银子,而是对着殷玉宁深深作揖。
“多谢这位小公子仗义,我是云州柳家三子,今日的恩情柳某记下了,他日有事差遣,柳某必鼎力相助。”
他带着两位仆人转身就走,根本不看那女子手中的银子。
众人中有人‘啊’了一声,“云州柳家,不就是缙云书院的柳大学士?那可是书香门第中的世家,每届考生有不少人是出自缙云书院,柳家门生遍天下。”
“难怪人家看也不看这二十两,人家要讨的不是银子,是信义。”
“就是就是,原是这女的耍了人,真看不出,这模样竟然是个骗子。”
“瞧着哭脸,啧啧,连盈雨楼的头牌都比不上。要去那挂个牌子,摆个脸唱个曲儿就能拿个几百两,何苦为这点钱骗人。”
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堪,女子羞赧地掩脸挤出人群。
事主都走了,人群也渐渐散去,唯独几个衣冠楚楚的公子欲上前与殷玉宁攀谈。
殷玉宁看也不看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四福很有眼色地拦住这些人,故意大声说到:“众位请止步,我家小王爷要回府了。若有事,请投帖拜访。”
众位公子惊疑地齐齐停下脚步,他们也是在皇城久住的官家公子,怎么就不知何时出了个如此美貌的碧眼小王爷?
为首一人态度顿时端正许多,恭声问道:“请问这位公公,你家小王爷府邸何处?”
四福一口气憋不上来,差点被噎死。你家才公公,你全家都是公公!小爷我哪儿看起来像公公!!
不过他也知道,王爷身边服侍的人必定是公公,这是规矩,只是落在靖王府中就都不是规矩了。四福本是老管家的孙子,原是送到小王爷身边伺候的人必定要去势,小王爷轻轻一句‘哪来那么多麻烦’,免了他家绝后。
老管家原就忠于靖王,自此后对靖王唯一的嫡子更是上心,整日耳提面命知恩图报。四福就算不用爷爷说,也是对小王爷尽心尽力,谁敢说小王爷不好,他跟谁拼命。
不过这些话他没必要对其他人解释。
“我家小王爷乃靖王之后。”
他潇洒地仍下一句,跟在小王爷身后扬长而去,一点也不顾忌这样做是否失礼。不是他嚣张,放眼整个皇城,除了宫中那几位,就数小王爷最为尊贵,连国舅爷见了小王爷也是要行礼的,更不要说是几个不知几品官的儿子。
且不说那有心结交的几人面面相觑,没想到看一出好戏竟然看出个大人物出来。对面茶楼二楼的一扇窗内,把整件事从头到尾看进眼中的男人也露出小许诧异。
原来那孩子是默默无闻的小靖王。
他之前也听过靖王遗孤被盛帝供养的事,是以盛帝那般恩宠像不要钱地落在靖王府上,在内宅中有个叫法,曰‘捧杀’。
他还以为会养出一个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霸王,谁知今日一时心血来潮出来逛逛倒是看了一场好戏。
啧,那一身玄服着在身上不显得臃肿,反而衬托出少年的细腰和一股禁欲的诱惑,肌肤白如美玉,碧眼似盛夏绿叶,容貌尚未完全长开已经可以预见那惊人的艳丽,说话时嘴角轻抿,似笑非笑的模样像一只猫爪轻轻挠心。
小靖王,果然是有傲气的本钱。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学也学不来这种冷傲又不会惹人反感的嚣张。
男人露出玩味的神色,身边的侍卫默默为小靖王的未来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被咱王爷上心了可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