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殷倣背着手站在书房的窗户前,已经看了外面许久。www.DU00.COm
外面艳阳晴空,树木花草都被晒得有点垂头丧气。
朱安的夏天远不如沛京炎热,但是经常持续三四个月不下一滴雨。靠着河的农田还好些,河床水位再低至少还有水,有些地方旱起来连井都会干枯。
已经有好几处地方送来旱情严重的报急,前几日连续发生的事情让徐静方无暇顾及,这些文书就一直堆在桌上。殷玉宁已经走了好几天,他的身子也恢复得很好,按理说应该着手处理这些民生大计,他却完全提不起劲。
过了醒来时的惊喜,眼前的情况让他意识到,即使多了一份记忆,他依然是殷倣,该面对的仍然要面对。
安瑢的记忆让他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带来了更多的沮丧和无奈。
他不是安瑢,他和安瑢是同一个人却又尽不相同,至少,他没有安瑢的耐心与温和。
他喜欢阿宁,他不知道这份喜欢能不能像安瑢那样不顾一切,连神格都可以抛弃。他不是怕自己不爱,而是不够爱,不足以配上阿宁的身份。
他只是一介凡人,王爷的身份不过是让他手中多了一些权利,对于一位神祗来说,这些都毫无意义。
他是这样渺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来打动神祗的心。
殷倣情绪低落,根本没注意到院中多了个人。
洪九扛着尸体进来,就见殷倣一时笑一时叹气,嘴角抽搐了下。
凡人想得太多,都爱自寻烦恼。
洪九把尸体扔在脚边,照着李享乙的记忆依样葫芦,单膝跪下说:“洪九参见王爷。”
殷倣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被洪九中气十足的一声吓了一跳。他堪堪回过神,打量这个被他送给阿宁的暗卫,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他疑惑地回忆洪九的样子,好像没有现在这般……邪气。
洪九似听见他的想法,咧嘴一笑,“王爷,我们侍奉的是小靖王,主人要我们跟你做事,我们自会忠心耿耿。”只字不提他非人的事实。
殷倣略感奇怪,想到阿宁还是月重华时的手段,他想这世上不会有人傻得去和月重华作对,也就释然没有深究。只是洪九说‘我们’是指谁?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殷倣看见洪九脚下的女童,一看便知是死了有一段时间,不明白洪九带来自己面前是什么意思。
洪九是数千只魇物融合而成,他们融合后依然保留了各自的记忆。洪九灵智初开,虽然有些地方不尽人意,却是十分聪明,单凭这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整理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把皇宫中发生的灵异事件和主人破法阵的事说出来,自然不可避免的说到殷倣被魔物夺舍。殷玉宁绝没想到这魇物分明是专门来拆他的台。
殷倣完全没有灵魂出窍的记忆,他只记得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恢复了他前世的记忆。
洪九虽然说的简单,聊聊几笔带过,以前的殷倣未必猜出,现在的殷倣就是蒙也能蒙出八九分。
微微愕然后,殷倣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阿宁对他真是极好,若是依月重华的性子,根本不会管这种事情。他更不能让阿宁知道他恢复前世记忆,月重华恨辉太子入骨,哪怕这世受了凡人心性影响,行事温和了许多,他也不敢冒险泄露半点身份。
他只想阿宁喜欢他,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他不想因辉太子的缘故也被恨上。
“既然是这样,你还需要什么只管说,暗卫可以由你调遣,只要能帮得了小靖王就好。”
洪九翻了白眼,李享乙的记忆中,暗卫已经是很厉害的存在,要不然他不会在殷倣身边潜伏五年还无所获。但对于洪九来说,暗卫最大的弱点就是本身,凡人本就比妖弱,他们又不会法术,放在身边简直是拖后脚。
就像现在,他们进了殷倣的书房,守在墙外的暗卫无人察觉,就这样的警觉性,还是算了吧。
殷倣当年能以一名言轻势微的皇子身份从帝位之争中全身而退,眼力不会太差,自然看出洪九对他没有半分恭敬。就算他不记得以前那个洪九的每一个细节,也知道这个洪九有古怪。
他斟酌地说:“或许暗卫对你要做的事不能帮上太多,但是有些事你也不可能一人包揽。像你所说,这个修行者需要童男童女,他现在到处躲躲藏藏,肯定是不想被人发现,总要有人去帮他收罗孩子。”
洪九挑挑眉,觉得这个凡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要是强掳或偷孩子,必定会引来注意,买孩子就安全多了。”殷倣说道这里,忍不住皱眉。“朱安穷苦,养不起孩子的人家都会选择卖孩子。尤其是收成不好的时候,很多人牙子会来朱安收购孩子,他们要在这时候买孩子,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无论是谁的治下,碰上这种事都会有点不舒服,一个统治者最讨厌的就是被人质疑自己的能力,无关慈悲。
洪九撇撇嘴,好吧,是他们没想周全。难怪主人要他们听殷倣的话,他们还以为那只是因为主人喜欢殷倣的缘故。他们不甘愿地承认,这个凡人确实是比他们聪明,不过以后就未必了。
事关阿宁,殷倣自然是要计划周详。
“这个孩子的尸首你带回去交代,我会派人去查看哪里卖孩子,有了消息马上知会你。”
洪九跪了半天,早就不耐烦了,听他这样说,马上站起来,拎起尸体就要走。
殷倣急忙叫住他:“等等。”
洪九回头看过来,他却无话可说。
他本来想问阿宁可有提及自己,但是这话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他怕听见不想听的东西,更怕其实阿宁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洪九翻了个白眼,真是讨厌凡人,想说不说的,没有魇物一半的利落。他连自己一半的用处都不及,也不知怎么得了主人喜欢。
不等殷倣说出什么,洪九干净利落地转身消失在房外阴影之处。
殷倣只看见他的身体融入黑暗中,竟然看不出他是用什么方法离开的。凡间隐藏了许多妖魔都不为天界所知,若是他还有神力,定然可以看出这是什么妖物。可惜……
现在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时候,阿宁遇上的麻烦不是小事,就算自己的能力在修行者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能帮多少都是好的。
他收起纷乱的思绪,打起精神,唤来暗卫着手去查买卖孩子的事。
殷玉宁压下翻滚的心绪回到王府,芜花不在,四福也不在,黑貉见到他,紧张得指手画脚满地打转,看得他头都昏了。
他一手定住黑貉,说:“我问你答,是就眨眼。”
黑貉眨眼。
“芜花被宣进皇宫?”
黑貉眨眼。
“四福跟着去了?”
黑貉没眨眼。
殷玉宁解开定身术,“你乖乖在这藏好等我的消息,不要随意走动。”
黑貉急得叽叽咕咕叫了两声,殷玉宁已经遁走了,它只好无奈地爬回床底藏起来。
芜花坐在偏殿,那几道门板实在是隔不了音,她变成殷玉宁的样子,脸色惨白的听外面的哀嚎。
五百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芜花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变成鬼的,直到现在才有种朦胧的印像,好像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坐在宫殿内,听过同样的声音。
桌上的茶凉了,糕点也没有动过,她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把伺候的宫人都赶出去。
好在这次的事情闹得很大,小靖王震怒心情不好,她的异常统统变得情有可原,若是平日无事她这样做的话,肯定会被人识破。
尊者,您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外面在杖杀宫人,您知道吗,他们叫得好惨,芜花好害怕……
“芜花。”
背后有人轻唤她的名字,芜花吓得整个跳起来,回头一看是殷玉宁,憋了一个早上的眼泪涮涮滚落。
“尊者,您总算回来了!”她才准备诉苦,外面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
殷玉宁把她推进阴影内,在殿门推开那一瞬间,坐在芜花之前的位置。
一脸阴沉的盛帝走进来,后来跟着陈公公、大理寺卿雍文敏和内务司总管许霖。
“皇上。”
殷玉宁起身行礼,盛帝脸上多云转晴,握住他的手,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切口吻说:“都把朕的阿宁吓坏了。”他语气一转,冷声道:“还不把那些贱人的嘴堵上,这么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陈公公连忙领命离去,出了门,深深地松了一口大气。外面再吵也比陪在盛帝身边好,他这几天都快被折磨去了半条命。
雍文敏和许霖可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低头诺诺地跟在盛帝身后,大约是被骂得气都不敢喘。
盛帝拉他坐下,殷玉宁不习惯和人靠这么近,手还被盛帝握住,这是从未有过的举动,是不是太亲密了?
芜花看着殷玉宁难以忍受的神色,心虚的悄悄传音道:【那个……尊者,今日一进宫就看见十几个死人,我、我可能红了一点眼……就、就、好像……那个……哭了,被……皇上安慰了一下下……真的……没有什么。】
盛帝说:“阿宁就是心慈,见不得人受伤。但是这些人真是罪无可赦,阿宁不用为他们求情,不要哭了,皇叔看了都心疼。”
殷玉宁僵硬着脸,芜花还在道歉:【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门神,一进门就吓唬我,我失态了一点,给您丢脸了。】
盛帝还在说:“罪魁祸首是虞瑾宫的莲充媛,朕已经查清楚了,她先是妖言惑众散布谣言,又暗中下巫蛊诅咒你和朕。事发后竟然不思悔过,联合族人许项凌欲下毒害死知情者,幸被皇后发现。此毒妇心狠手辣,手下一干宫人竟然知情不报,朕不能放过他们,杖杀都是轻的。只是此事涉及后宫,不宜大张旗鼓宣扬,只能这样给你一个交代,阿宁可怪皇叔没有及时追查此事?”
芜花叨叨唠唠地说:【您知道这又多可怕吗?宫里到处都是死人,有些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直勾勾地看着我。有些鬼魂见了我就扑上来,大喊他们是冤枉的,扯住我的衣服不放手,求我饶了他们,我想当做看不见都不行。他们一直穷追不舍,幸好我有宝物防身,才总算摆脱了他们。尊者,皇宫中怨气鬼气这么重,好像很不对劲。】
盛帝叹气说:“原本德妃还想把自己的侄女指配给你,没想到被四福认出传流言的人中竟然有她侄女的奶娘,这个亲是不宜结了。”
殷玉宁面无表情,他才去朱安一趟,回来已经听不懂人话么?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芜花还在脑海中碎碎念:【皇后居然想要我,不是不是,想要您在这时候结婚,把流言和宫里的破事压下去。她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种时候大婚,存心找不自在吗?您没看见皇后提出这事时,盛帝那脸色比阴天还阴,我看这皇后也做不久了。】
【芜花。】
【是,尊者。】
【闭嘴!】
芜花嘟起嘴,她是好心提醒,不听就算了,凶什么凶,她会哭的!
脑中总是安静了,盛帝突然咦了一声,随口问了一句:“今日你进宫是不是穿了件鹅黄的袍子么?怎么又换回玄色。这衣服虽好,颜色稍微重了些,还是那件鹅黄的好看。你年纪尚幼,不必穿得这般沉闷。”
殷玉宁深深的缓缓的吸气,淡声说:“臣觉得还是稳重些好。”他借机抽回自己的手,手上残存的温热让他有种想立刻把手洗干净的冲动。
他悄悄把手缩进衣袖,狠狠捏搓了几下袖里,才把手上的异样感觉擦去大半。
盛帝有些惋惜,明明穿浅色的衣服看起来更艳丽些。算了,稳重就稳重,省得看花了别人的眼。
小靖王不想说话,雍文敏和许霖才被训了一早上,早膳没来得及吃,午膳省了,早饿得没气了。而且现在就算给他们胆子,他们也不敢插话,殿内气氛一下沉静下来。
盛帝看着没有动过一点的糕点,推了推碟子,问道:“这点心做得不好,阿宁不爱吃了么?”
殷玉宁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他什么时候爱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了?
盛帝说:“前几日听四福说你突然喜欢上吃点心,还叫宫中御厨备了几份送到府中。这么快就吃腻了么?果然还是小孩子。”他说着,心情十分好地摸摸殷玉宁的头。
殷玉宁垂下眼,狠狠扫了一眼阴影中的芜花。
芜花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身体缩得更里了。
^…………^
殷玉宁按住疼痛欲裂的脑门回到府中,四福被大理寺请去指证犯人还没回来。
芜花自知做错了事,很主动的抱着黑貉躲到花园里美其名曰反省,其实是怕被骂。
洪九从阴影中冒出来,带回来一具尸体。
“主人,我们失手让那个人逃跑了,请主人惩罚。”
洪九对殷玉宁说话的态度比起对着殷倣时不知恭敬诚恳多少。
殷玉宁揉着脑门问:“怎么回事?”
“我们用那个骗子的蝴蝶追到一处隐秘的石室,只晚了一步叫人跑了,室内留下这具尸体,蝴蝶也被捏死了。这尸体有古怪,也许主人想看看。”
殷玉宁扫了一眼那具女童尸体,魂魄还未出窍,像是被什么封住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你做得很好,不过要记住,安王的事第一,这件事还在其次。”这只魇物并不是那么听话,开了灵智就是这点不好。算了,他也懒得事事纠正,只要不把事情搞砸,他还是可以忍受一两次阳奉阴违。
洪九觉得这样好像本末倒置,既然主人如此说,他们就得如此做。记起李享乙和鉴御司碰头的日子就是最近,若想将名单弄到手,他们必须马上就行动。
洪九离开后,殷玉宁无声叹了口气。
其实从朱安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细细想过,之前是他太冲动了,不该搅进修行者的事中,他们怎么闹是他们的事。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对付辉太子,姐姐又加强了封印,幸好他留了一手,只是要重新让这道封印松开亦非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事。
若他知道封印的钥匙是什么就好了。姐姐在第一次封印时说了什么,他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可以解开封印的钥匙,却偏偏想不起来。
现在还是先把能控制的事处理好。哎,殷倣……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对殷倣如此上心。也许姐姐说的对,他的心动摇了,除了对辉太子千年不变的憎恨外,还多了其他东西。
都怪殷倣,为什么要做那么奇怪的举动。
他无意识地摸着上唇被男人轻轻含过的地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殷玉宁冷下脸,硬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要处理的事上。
他绕着尸体走了半圈。
这个孩子刚刚死了没多久,她死得太突然,至于她的魂魄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不愿离开肉身。
或许他可以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他低声说:“出来吧,孩子,我有话问你。”他的声音带着魔力,语音方落,一团白色的影子从七窍飘出,化为女童生前的模样。
女童茫然地看着他,张开嘴却没有声音,她模糊的七窍内隐隐有雷光游动,那是天罚的余威未散。
“别怕,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记忆。”
殷玉宁安慰着,白玉般的指尖点在女童的额头上,一点点荧光从女孩的体内聚集在他指尖。他看见女孩最后的记忆。
她在一个很黑暗的地方,像是在地底,长满青苔的墙壁湿漉滴着水珠,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名为恐惧的气氛。
她身边还有很多孩子,有些在哭泣,有些茫然像失了魂,有些大吵大闹,有些缩在一起不吭一声。
这时有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孩子们中间,孩子们都惊恐的失声大叫。她知道这个人,每次他进来都会带走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再也没回来。
这次被带走的是她。
她恐慌地挣扎,放声哭叫,甚至狠狠一口咬在那人拽住她胳膊的手上。
她咬得狠,牙齿都陷进肉中,那人没有喊痛,她嘴里没有尝到意想之中的血腥味,而是一股腐烂冰冷的味道。
那人捂住她的眼睛,她就昏过去了。下一刻,她是被一种无法形容也无法忍受的痛苦痛醒,满目白光,光中有个模糊的面孔温柔地笑着,不是那人的模样,却让她感到更加惊恐。
然后……她死了。
殷玉宁移开指尖,女孩的鬼魂开始扭曲,身上缠绕的纯净鬼气渗出戾气,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拒绝接受死亡的魂魄充满怨恨。
是谁夺走了她的生命?!是谁让她变成了鬼?!她要报仇!!
女孩的头脑膨胀裂开,露出青灰色变形的鬼骨,獠牙撕开嘴角,骨节爆长双臂垂地,十指化为巨大的利爪,灰黑色的指甲如钩,形状骇人。
“亡者自有亡者该去的地方,就算你报了仇,你依然无法复生。”
殷玉宁冷静地说着,即使她已经愤怒得失去形态,他的声音像是迷失中的一盏明灯,牵引着她的神智,让她不得不倾听。
“你知道么,伤害那些杀了你的人根本不算是惩罚。最好的惩罚是让他们总是离成功差一步,永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平缓的语调无端带出一种诡异的感觉,叫听者背后发凉。女孩保持着发狂的形态望着他,丑陋的鬼眼中溢满泪水,但是鬼,是流不出泪的。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让我送你回家可好?”
他伸出邀请的手,女孩怯怯地把完全戾化的鬼爪放在他的掌心,他没有露出半点厌弃或恐惧,仿佛只是很寻常的事,仿佛这还是那个可怜楚楚的小女孩。
殷玉宁轻启唇,用古老的语言念了几个古怪的音符,漆黑的通道豁然打开在他们面前,一点光亮在通道的尽头,发出无声的召唤。
殷玉宁牵着鬼魂的手,把她送进通道。
她站在通道的入口,厉鬼的形态从她身上褪去,女孩迟疑了片刻,没有马上走进去。
殷玉宁没有催促。
在她的魂魄还没有被天罚完全扭曲前,她还可以投胎转世。若是像皇宫中那些凶灵般,就只有净化或毁灭的下场,无论哪一种,他们的灵魂都会永远消失。
但是,这必须是她的选择。
鬼魂回头看着他,张开嘴,无声地说:我会记住你对我的好。
殷玉宁微笑,目送她的魂体化为荧光飘进深渊。
你不会记得的,这生所有的痛所有的乐都会被深渊洗干净,你会拥有一个全新的生命,这是我们赋予你,以及每一个回家的孩子的赠礼。
芜花藏在花丛中远远目睹了全程,双手不禁紧紧勒住黑貉,勒得它几乎喘不上气,黑貉忍无可忍咬了她一口。
芜花慌张地松开手,小声的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还痛吗?”
黑貉摇头,吱吱了两声。
芜花咬着下唇,十分羡慕那孩子变成那种样子还能被超渡。
黑貉又吱吱了几声,像是对她说话。芜花与它相处了一百年有多,听得懂它的兽语,但是黑貉的问题并不好答。
黑貉问她:尊者能超渡那孩子,也可送你往生,你想走吗?
她在这世间五百年,不知自己为何成鬼,直到三百年前遇上地藏菩萨,才得以修成鬼修,才记起一些事情。
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做鬼,她一点也不想孤零零的留在这世间,看着沧海变桑田,小小的生命哇哇落地,长大成亲年华逝去,周而复始,她却永远只能旁观,没人会注意到一只鬼的寂寞。
若是……她去了往生,那万一娘亲来找她,她却不在了,娘亲该有多失望。
芜花从怀中掏出一支凤钗,金丝编织的凤凰展翅欲飞,只可惜凤嘴衔的珠钿没了,凤眼和凤尾上的宝石也掉了,凄凄凉凉只剩下光秃秃的凤身和单翅。
她珍惜地捧着凤钗,轻轻贴在脸颊上蹭蹭。
“娘亲,芜花好想您……”
娘亲说好会来接她的,但是她等了又等,娘亲却没有来。
菩萨说过,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娘。
娘亲也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只要芜花做个乖孩子,不害人不贪心,娘亲就会来接她。
她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