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红鸢一走,似乎带走了所有的糟心事,殷倣开始处理已经放置了数日的公务。www.DU00.COm
首先是洪九从吴承光那里抢来的密函。
之前他一直压着密函不发是因为即使送去也收效甚微,此时萧王境内的明珠湖泛滥,盛帝必然会找借口不肯赈灾,还要趁机阴萧王一把。隽城提早爆发瘟疫,盛帝会派军队驻守在外,隽城与燕王的云州相近,燕王肯定会起疑心。平王顺王二人不是傻子,他们精明着呢,看见盛帝对待萧王燕王的态度,他们也会有所防备。
盛帝不容许卧榻之侧闻他人鼾睡,那四王榻侧就可以了么?
这些密函虽然没有泄露什么秘密,殷倣相信,不用他提点,四王都能从嗅到这其中的血腥味。
就算四王没有反叛之心,被盛帝这样一再相逼,只等大乱一起,四王必反。
殷玉宁坐在书架前,手中拿着一本札记只翻了几页便没兴趣了。看殷倣提笔疾书,窗外的光线描出他的侧面,连他脸上小小的几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安瑢的模样,反而是看多了殷倣,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清晰刻印在心头。
在这懒洋洋的阳光下,坐在温暖的室内,听着毛笔刷过纸面的声音,他有种可以全然放松的安心感。
感觉到殷玉宁视线,殷倣抬头看去,少年已经移开视线,不自然地翻了一页书。
殷倣微微一笑,阿宁也开始懂害羞了。
他将密函连同自己的亲笔信塞进信封,着人秘密送到四王手中。
外面的侍卫隔着房门禀报说徐静方回来了。
殷倣有点意外,这连半个月都没到,他可是准了徐静方一个月的假。
“请他进来。”
侍卫应声去传令,片刻便听见门外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来人似乎有点急。
“卑职见过王爷,”徐静方一进门便行礼,发现书房内还有一人,连忙补上问候,“见过小靖王。”
殷玉宁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敲了两下,并不答话。
殷倣见他面色有点青,责怪道:“叫你修假,你还巴巴地赶回来,我可不想落得个刻薄的名声。”
徐静方陪笑道:“卑职在乡下闲得慌,实在忍不住了,望王爷念在卑职过往的功劳上,别又送卑职回去。卑职下地干活连个老太太都比不过,硬叫人赶上来,要卑职陪舍弟去念书呢。”
殷玉宁听着他们二人对话,眼睛似盯着徐静方,看得他有点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
其实殷玉宁看的是跟在徐静方身后的女鬼。
他记得徐静方回乡前,身后没有这么个玩意。这女鬼不似厉鬼,神情忧郁,不像是来讨债的那种。即使如此,她的鬼气依然影响了徐静方的阳气,无怪乎徐静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殷倣也发现了属下一脸疲态,劝徐静方先休息几日再来办公。现在秋收已过,一入冬,整个朱安都消停了,往年土匪在这时候也准备回家过年,衙门尤其清闲得结蛛网。
徐静方婉转拒绝了,道:“舍弟想参加明年春季乡试,也跟着来了。乡下地方读书人不多,他来临平正好与其他学子交流,卑职在城中租了个静处给他读书,一会儿还得过去给他打点打点,明日便可续职。”
“既然如此,不用这么急,三天后再来也不迟。”
徐静方又感谢了几句,这才退出书房。
殷倣转头看向不曾说过半个字的殷玉宁,低声问:“有何不妥?”
殷玉宁挑眼瞟了他一下,那眼神勾得他心痒痒的,任由殷玉宁拉着自己走到书房外。
徐静方还未走太远,并不知道两位王爷就在背后。
殷玉宁掩住殷倣的眼又松开,以眼神示意他再看徐静方的背影,这次殷倣也看见了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影飘在徐静方背后。
那女子似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幽幽回头看过来一眼,眼中含着无限哀伤,即使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殷倣也有点触动。
这时徐静方已经走到院门口,出去了。
殷玉宁道:“没有鬼会无缘无故地跟着生人四处行走,你这个属下,不知惹上了什么麻烦。”
殷倣立刻招来暗卫,拿着他描下的女鬼画像,去徐静方的乡下老梗阜打听打听。
殷玉宁只是适时提点一下,并不插手,这是殷倣手下的人,他怎么处置都是他的事。若是殷倣一味只会依赖他的能力,那他们也走不到今日这步。
徐静方回到自己的小院,进屋关上门,徐有德站起来有些紧张地问:“安王有没有起疑?”
徐静方不理他,径自倒了碗水咕咚咕咚灌下。此时已是十月尾,朱安的气候虽然没有沛京冷,这时节一口凉水灌下去也不好受。
他压着翻滚的胃,重重搁下碗,冷声道:“他起疑了最好,一刀砍了我的头,你也就落得个轻松。”
徐有德委屈地说:“我这不是为了救你么。吴大人说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时候一到,你里应外合,便是成就千古名臣。”
徐静方只是冷笑,他根本不想做这个名臣。吴承光这个无耻之徒对有德下毒,若无每月一次的解药,有德会毒发身亡。有德还不知道吴承光下毒之事,他也不敢告诉有德。有德毕竟太年轻了,做事多凭一时脑热,若是处理不当,他们两兄弟都没活路。
他不是没想过告诉王爷,只是他深知王爷的为人,他就算不喜有德的想法立场,也从没想过牺牲弟弟成就大业。
妻子已经为他自刎身亡,他就剩下有德这个亲人,事已至此,在没有找到真正解药之前,他唯有虚与委蛇。
徐有德哪知他这番纠结苦闷,平日自己稍有不快,都是大哥嫂子轮流哄着开导逗他开心。要不是吴大哥看在自己份上才放过大哥,要大哥将功赎罪,以大哥协助安王造反的罪名,大哥安有命在。自己救了大哥一命,受了那么多苦,没得几句安慰,这脸色是给谁看。
徐有德赌气地说:“大哥,我去看新居。”
徐静方压着胸口的一口浊气说:“我陪你去。”
“不用劳烦大哥,吴大哥已经安排好了。”徐有德脱口而出,没发现自己漏了口风。
徐静方闻言古怪地问道:“你叫他吴大哥?”
徐有德想起吴承光之前的吩咐,他这大哥的心思一下扭不过来,还是暂时不要透露太多,万一他想安王告密,他和吴大哥都会有性命之忧。
他生硬地假装生气道:“不然叫什么?”脚步加快像逃般跑出去。
徐静方沉默地坐着,木然地对着干净的墙壁,自从那晚后,他只要一阖眼就会看见月娘临死那一刻。即使是到了最后,月娘最牵挂的依旧是他,她要他好好保重……没有了她,他还保重什么?
压制了几日的悲哀蜂拥而出,两行清泪颓然落下。
他阖上眼,颤声低唤:“月娘……”
女鬼在他身侧蹲下,透明的双手试图触摸他按住颤抖大腿的手,几次都徒劳无功地穿过。
徐有德拿着吴承光给他地址,找到了胡婆后街的小院子。
守房子的老伯见他来了,热情地带他看了一圈。这个小院子还没他们乡下的房子大,天井只有方寸大,主屋坐南,里面分开前后,前面是客厅,后面是寝室;东厢是客房,一张小炕站了一半位置,剩下的地方三个男人站着嫌挤;西厢是个独立的小厨房,旁边搭了个小棚放柴火。
徐有德在乡下常看嫂子烧菜做水,自然也懂得生火做点水什么的没问题,做饭炒菜就完全不行了。
这时他倒是记起嫂子的好处,黯然无声叹气,要不是跟了大哥,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老伯交代了一通,把钥匙交给他,晃悠回家了。
屋内早已收拾干净,徐有德解开行囊拿出衣物放好,吴承光已经把考试要用到的书纸笔墨都准备好了,放在寝室的书架上。
徐有德拿出雪白的宣纸,他平时常用的那些发黄的纸张根本无法与之相比,这上好的白宣一张的价钱能买上三叠土宣,听说京城达官贵人用的雪宣质地如绸,一百张就要三十两银子,够村里一户人精打细算过五年。
他又拿出细狼毫笔和砚台细看,那砚台最为奇妙,似有淡淡的墨香飘出,仔细一嗅,又像没有了。
都是好东西啊。
徐有德小心地将东西摆回去放好,看看天色将晚,取了一百文钱去买晚食。
因为屋子内有贵重的东西,他不敢托大,锁好门,钥匙贴身放好。
临平的夜晚比起村子里一入夜就鸡犬无声完全不同,华灯初上夜市开张,街头上比肩而行,热闹的气氛比之白天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临平的物价也贵,一百文钱几下就不见影了。
也幸得徐有德平日被嫂子叨唠惯了,尚知节俭,买够吃的便不肯再流连马上回家。
他捧着几个油包进了后街小胡同,远远看见斜对门的老太太神情郑重地拿着三炷香对南拜拜,念念有词,似乎说什么安王长命百岁?
他狐疑地走到家门前,笨拙地托住油包,从怀中掏钥匙,冷不防隔壁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个缝隙,露出半张老脸。
“你是今天刚搬来的小伙子?”
徐有德懵懵地答道:“是、是啊。”
“做什么营生的?”
“我是考生,准备等明年开春的乡试。”
由于朱安历来匪患严重,乡试省试都是在临平举行,免得闹土匪时连乡试都无法进行,直到今年都没改回去。
老头子把门又打开了些,隔壁住个考生若是考中了,邻里也沾光,他对徐有德的态度立刻友好很多。
“对门的梁婆子就喜欢早晚拜拜,你不用管她。我们邻里街坊都习惯了,你若闲她吵,明日一早跟她提提便是。”
徐有德好奇地问:“不是拜神鬼菩萨的,怎么好像是拜安王?”
老头子见老太太进屋锁门,才低声说:“她家中十口人都被土匪杀了,安王剿匪把杀了她全家的土匪头子挂在城门上示众,替她报了仇。梁婆子感激安王的恩情,家中立了长生牌,每日早晚一拜,给安王祈福。”
徐有德听了吴承光一路说安王如何玩弄愚民于掌心,如何藐视圣恩,突然看见有个人念安王的好处,总觉得不舒服。
他到底没傻得说出来,谁知道临平这儿是不是到处都佈满安王的耳目。这事让他心中有了一番计较,他要揭穿安王的真面目,不能让这些无知百姓都被奸人所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