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二人走了没多远，水气渐重，墙壁上的水渍泛着荧光。Du00.coM
一股阴风迎面吹来，前方出现憧憧人影时隐时显。
红鸢一愣，紧跟着自己身边也有人影走过。
不是人，不是鬼，是不知如何保留下来的时光残像。
芜花一点也不惊讶，她看着那些影像在通道中来回消失重现，似乎又回到了那段痛苦无比的时间。
红鸢忍不住出声唤她：“芜花？”
芜花微微侧头，视线却没有看向她，而是落在穿过红鸢的女子影像上。
那女子手提一盏琉璃走马灯，一身黑色斗篷，只有在走动时才看见翻出斗篷外的宫装衣角。
芜花神色迷离地看着那盏走马灯，轻声说：“那叫百图勾魂引路灯，若是附近有鬼，都会跟着灯走。”
红鸢见过许多前辈们留下的宝贝，她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盏灯，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她觉得芜花的神色不对劲。
她提醒道：“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你不是说只有午时才能进那道门么？”
芜花依旧没有看她一眼，轻声道：“跟着，别出声，他们会给我们指引路。”
既然她这么说，红鸢也只好照做，但这不妨碍她悄悄捏了几个防御符印藏在掌心。
持灯女子在前面引路，一名乌纱盖头直垂到脚的女子双手托着一个长形盒子跟着，她身后是二人一组共十人的士兵，身穿新甲，手握长戟，整齐肃穆地护送乌纱女子。
她们跟着队伍穿过纵横交错迷宫般的通道，来到一扇大门前。
大门上长满滑溜溜的丰厚青苔，依稀可见青苔覆盖下的雕刻凸凹纹路，中央是一个巴掌大的圆形球状凸起。
众人停在门前三步外的地方，乌纱女子换了一手托盒，一手按在圆球上。
芜花学她的动作，也伸手按在圆球上。二人的手重叠，芜花仿佛感受到那穿越了五百年岁月留下的哀恸。
她用力旋转按下，圆球中亮起橙红色的光辉，轰隆一声震响，门顶上方扬落一阵尘土，大门徐徐升起，一股腐臭衰败的气味涌出来。
本来已经习惯了通道中霉味的二人同时侧开脸捂住鼻子和嘴，等了片刻后才看进去。
空旷的内室两侧是一排骷髅，她们面对的正墙中央凹进去一块，放置着乌纱女子手中的长盒。
下方是一具散落的尸骨，蒙尘的百图勾魂引路灯静静躺在骨中。
残影队伍走进去，乌纱女子站在中央，持灯女子站在墙前散骨的位置，士兵分别列在室内两侧的尸骨上。
乌纱女子托着盒子的手微微颤抖，她依依不舍地把盒子塞入墙中。
【李赫渊，你不是喜欢我的孩子么？我就让凤儿来陪伴你，几百年，几千年！】她狂笑着，乌纱抖动，笑声中充满无言的哀伤，【凤儿的怨恨不消，你就要永远活下去，永远品尝这活生生被恶鬼啖肉的滋味！】
残像消失了，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饶得红鸢见多识广也被惊出一胳膊鸡皮疙瘩，这就是五百年前李赫渊突然消失不见的真相？他不是去陪伴徽帝，而是被敬荣皇后囚禁在地穴？
红鸢觉得自己的思绪有点混乱，李赫渊不是阵法师么？他怎会被一个凡人困住？这完全说不通啊！
此时，室内的骷髅又起了异动，白色雾气飘出头骨，化为一道道鬼影包围红鸢。
【公主，您终于回来了。】
【我们想念您。】
【您是来带我们走吗？】
【公主，我们照您吩咐守在这里五百年，我们已经很累了。】
【让我们离开吧，公主。】
层层鬼音环绕，芜花恐惧地后退。
“不，不要过来！”
【您为何拒绝我们？】
【我们是您最忠心的侍从。】
【我们只是想和您在一起啊。】
鬼影试图冲入芜花的身体，她挥舞双手不断打开那些触摸她的鬼手，红鸢根本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干着急。
这些鬼影连魂魄都算不是，是魂魄散去后留下的执念，消除执念的办法只有两种，一是达成执念的夙愿，它们自然会散去。眼前看来是不可能了，这么多执念要进入芜花的身体，她很快会被逼疯。二是打散它们，同样看来也不可能。执念虽有形态却不是鬼，即使有办法打散它们，可惜红鸢不知道。
芜花虽是鬼修，却抵挡不住这种无形的攻击，所有的鬼影最终还是进了她的身体，她痛苦地抱着双臂，跪落在地上。
“好……痛……红鸢……救……我……”
她颤抖地伸出手，红鸢冲过去想扶起她，不料她的手竟然穿过了芜花的手！
“芜花！你的身体！”
芜花颤颤地举起双手，她是鬼修，拥有实体，而现在她的身体却在虚化！她正在恢复鬼的形态！！
芜花哭道：“怎会……怎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
清冷的男音插进来，红鸢猛然抬头看去，李赫渊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
红鸢愤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可是无辜的，我能对她做什么？”李赫渊好笑道：“她们母女对我做了什么才是真的，现在只是她自食恶果而已。那些恶鬼正在吞噬她体内的功德，就像她们这对恶毒母女对我下的毒手一样！”
他狂笑着，大门徐徐降落，红鸢放开芜花冲过去，却撞在一道无形的墙上，只这片刻功夫，大门已经落下，紧紧密密把她们封死在里面。
红鸢愤怒地乱踢了几脚，都被无形墙挡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室内肯定被李赫渊动了手脚，一定有什么阵法，阵法都有阵眼提供能量，只要找到阵眼就有办法打开阵法，岂料她一转身，又发现她与芜花之间被另一道无形墙隔开了！
红鸢咬牙切齿地吐出三字，李赫渊！！
其实这室内的阵法并非李赫渊所设，而是敬荣皇后为了保护这个密室设下的一道防御阵法。万一有人侵入密室想打开地穴内层的阵法，就算有办法打开大门也会被这个阵法挡住。敬荣皇后当初的设想是内层的无形墙挡住入侵者，然后触发外层的无形墙，当两层墙都升起时，石门会自动降落，把入侵者困死在无形墙内。
谁想李赫渊想出办法改变了小许，变成入侵者进入后，要离开时才会触发阵法。
李赫渊唇角啜着一抹诡异浅笑，听着红鸢的怒吼，心中一阵快意。
他那时因力敌天剑门几百名弟子，身负重创，又被敬荣皇后所骗，才会一时大意着了那女人的道，被她封住灵力囚禁此处。
这个地穴是敬荣皇后动用了殷皇室从凤王朝搜刮来的全部宝物费尽心力筑成，甚至下了最终诅咒，只有当长安公主的怨恨消失，她自愿解开地穴的封印时，李赫渊才能离开这个囚笼。
她认为女儿经历了那么痛苦的死亡，永远都不会原谅李赫渊的，她本意是要慢慢折磨李赫渊致死，即使死后也无法离开此地去打搅帝王的安眠。她唯一没想到的是，李赫渊的求生意志竟然让他从酷刑中活下来。
熬过了刚开始让他痛不欲生的恶鬼啖肉之刑后，李赫渊开始计划如何逃离这个地穴囚笼。
敬荣皇后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宝物，另外封存，以为这样便万无一失。但是她忘记了一样，他是阵法师，这个地穴虽然构思巧妙又用了众多宝物加持，说到底这仍是一种阵法。用阵法对付阵法师，他迟早会找到破阵的方法。
他失了宝物，没了灵力，除了一身衣服外，什么都没有，但是他脑中的记忆是谁也夺不走的。
没有工具，他就用指甲挖墙，滴水穿石更不要说他日复一日的挖，终于让他从岩石壁上挖出三片指甲大的石头碎片。
他的傀儡术便是从这里开始修炼的。
傀儡术原本是需要各种材料炼化在一起，通过制作者灌注法力来操作，其实也可以理解成是在制作各个部位时刻印上不同的阵法，当这些部位连接起来时，组成一个大阵法，从而让傀儡活过来。
他用碎片做出石甲虫，顺着通气孔中爬出去，给他收集材料做更多的傀儡。
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禁中，他制作傀儡的技术越来越精湛，甚至可以指挥小傀儡依照他的样子做出替身木偶供他差遣。
地穴的阵法是针对他而设的，就算恢复灵力他也无法离开。他利用傀儡摸清了地穴的阵法，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由无数小阵法组成的大阵法，分里外三层。每个小阵法都有自己的阵眼，组成的大阵法又另有阵眼。他用木偶替身修改了一些小阵法，至少能让傀儡在地穴中行动无阻，取回了自己的宝物，开始计划如何脱困，首先要解决的是一副新身体。
他从百年恶鬼啖肉中活下来，肉身却已经不行了。他不能忍受用他现在的身体出现在心爱之人面前，他要帝王看到他最美好的一面。他想到云岭泄露给他的天机，他一直不明白云岭怎会想到把五百年后发生的事提前告诉他，也许那时云岭已经预见他被囚禁的未来。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对云岭的怨恨更加深。
明明已经看见了未来，甚至不惜性命也要泄露天机给他，却不肯告诉他敬荣皇后的设计。如果他提前得到示警，那现在陪在徽帝身边的就不是敬荣皇后，而是他！
幸而他从云岭的百宝囊中搜刮了不少宝物，他等了五百年，终于集齐了需要的东西，却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小靖王扰乱了计划。
不过没关系，现在安王落入他手中，芜花虽然出了点意外，终究还是依照计划回来了。
正午的太阳移动到乌鸠山上，正在战斗的尸骨明显迟缓，被黑兽扑倒在地上，用蛇尾抽散或是利爪打散。散落在地上的白骨可以自动还原，也许是因为正午阳光充足阳气最盛，白骨的复原速度慢了许多。一只黑兽泄愤地咬住一条还没来得及飞回原主的肋骨，居然‘咯啦’一声爆响，被它咬碎了！
肋骨断成三块，马上失去灵力加持，化为粉末散去。
其余的黑兽看见，看向那些尸骨的眼神顿时变得火辣。
尸骨毕竟是被人操纵的死物，无畏无惧，复原后又冲向黑兽。黑兽之前咬不断它们，喷黑雾也伤不了它们，只能靠打散这些尸骨来拖延攻击，现在发现了这些尸骨变软了，黑兽兴奋地围住它们，张嘴狂啃。
殷玉宁看向天上的艳日，微微蹙眉。
能够承受他神力的奴隶只有五百人，五百对一千尸骨也是因为他的神力勉强打个平手。
昨天他和红鸢还与金甲力士交手，被人界契约的金甲力士只能用一次，被打败后便会自动返回天宫，人界这么大的动作，天宫不可能不知道。
他之所以选择兽化奴隶来战斗，是为了保存实力来应付可能会突然出现的明辉。
明辉果然是被绊住了吗？
只有一只天眼的天帝支撑整个天界一定很辛苦，明辉与龙女成亲后，可以从龙女身上汲取龙之力化为己用，又能得镇海珠治好伤口，龙女还能生育出血统最纯正的神族，无论怎么看都比冒着生命危险驯化他划算。他就不信在镇海珠和龙女的诱惑下，明辉不会动心。
殷玉宁冷笑，心神回到殷倣的安危上。
植入魂片时，他根本没意识到融合后会怎样，姐姐也从来没有详细讲过融合后的结果。
即使魂片开始融入殷倣的心脏，殷倣又总是在他身边，他以为只是让他们之间的感应更为坚固。
当与殷倣的联系切断，猛然失去半身的感觉，他才明白姐姐生气的原因。
现在魂片才刚刚开始融合，失去感应的恐慌就这么严重，他必须全力压制那种失落的恐慌才不会让自己失控，完全融合后的反应只会比现在更厉害。
如果殷倣出了事，他不敢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
殷玉宁深深吸气，全神贯注指挥战场。
趁着现在能伤到这些尸骨，能毁多少就多少，他为红鸢争取时间，还有窨兽跟着，应该不会出事。
殷倣数着水珠滴答的声音，那个呼吸很轻的人来过几次，即使他已经很累了，他也不敢入睡，生恐错过了逃跑的时机。
一直站在墙边的无影突然全身一振，空洞的眼中多了一点神采。
不知是不是因六阳峰一战，他曾经短暂地恢复过神智，还是李赫渊分出太多精神在其他的事上，他这两日来，一到正午就会清醒小片刻。
地穴的阵法在正午时变弱，李赫渊往日都会利用这段时间去破坏地穴的阵法，无暇顾及其他，只要他保持冷静，情绪不要波动，李赫渊就不会发现他的异状。
傀儡的联系是双向的，主人能知道傀儡在何处，傀儡也能知道主人在何处。没有思维的傀儡自然不懂利用这种联系，无影原本就不是死人，硬被炼成傀儡，却因胸口一股无法散去的怨怒保留了一点神智。
若是李赫渊继续让他泡尸水，用蛀心咒喂他，他迟早会连这点神智也保全不了。无奈李赫渊失去囚影后，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做木偶替身，只能动用无影，反而给了无影一点喘息的时间，将最重要的事告诉了红鸢。
他记得被李赫渊完全控制时，李赫渊命令他做过的每一件事，他知道李赫渊的计划。他没有求红鸢解脱他，是因为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真正杀死李赫渊的机会。
现在这个时机到了。
无影眼神一动，走到祭台前，对上殷倣充满希翼的视线。
他沉声道：“时间到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伸手扯断了固定殷倣四肢的铁链，只是在掰开箍住脖子的铁圈时费了功夫，他两手掌心都被割开了，血水沾在殷倣的衣领上。
殷倣这时也顾不得什么，没有多余的一句话，紧跟在无影身后。
地穴里不见天日，无影能夜视，殷倣虽有武功练得耳聪目明，但也做不到在没有一丝亮光的地方还能看见东西，在这里他就是一个瞎子，只能靠血味和声音辨别无影的动向。
无影带他走出密室，一路顺着通道向外走。
李赫渊感觉到傀儡离开了守护的地方，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去取水，密室里的水有毒，殷倣喝的水都是从另一处取来的。只是后来他觉得不对劲，无影竟然一路向出口移动！
李赫渊心念一动，发现无影竟然不理会他的召唤，立刻让替身木偶停下手中的动作，马上去找无影。
无影加快脚步，疾声道：“前面逢三转左，逢二走右，快走！”
他将一颗萤石塞入殷倣手中，一把推他进入前面的通道。
“张钰！”
李赫渊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无影二话不说，抬手打出一道金剑。
李赫渊愤怒地伸出手，虚空一抓，无影只觉浑身的血肉都要离体而去，他不是完全的死人，他还有痛感，现在的痛感已经超越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他忍不住惨嚎一声。
殷倣的脚步缓下，无影分了一半心神在他身上，要是殷倣走不成，那他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无影凄厉地大喝：“快走！”
李赫渊神情狰狞，恶狠狠地说：“我从死人堆中救回你，给予你骨肉，给予你不曾得到过的力量，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仁慈？！”
无影吐出一口血水，骂道：“我从来没求过你这个疯子！我呸！有本事杀了爷，爷早就活够了！”
“你想死！好，我就成全你！”
李赫渊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傀儡背叛，他气红了眼，手中飞快转动。
无影的惨叫在通道中回响，仿似不曾间断。
他的皮肉被硬生生从骨架上分开，在空中被揉捏成一个肉球，五脏六腑从血淋淋的骨架中跌出来。无影倒在地上，经历了五百年的时光，他终于等来了永恒的死亡。
殷倣要紧牙关，耳边还回荡着无影临终前的惨叫，他没有回头。他知道，稍有迟疑，等到他的恐怕是比无影更悲惨的下场。
漆黑的通道中，一点荧光在他手中照亮了眼前的路，粉红的蝴蝶追在他身后。
李赫渊阴森森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涌来。
“别跑太快，伤了你的身体，我可是会很心疼的。”
他狂笑着，仿似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