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过去
高微闻言一惊,听着前面的话她本来就有些预感,听到这句话时,恍然明白朱玖为何这般对她。读零零小说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看着朱玖惨淡一笑,少女闭上眼睛,眼角蜿蜒流下的泪水,在烛光的映照下剔透如水晶,闪得高微眼睛一痛。
“我原本以为父亲已经忘了母亲,”朱玖轻轻说道,“直到我看到他在母亲尸身前的样子。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这样嚎哭,那时他不像一位帝王,不像一个已到中年的男人,甚至不像一个人。他所有的尊严和骄傲,在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全部粉碎。他抱着母亲的身体,发出长长的,凄厉的,野兽一般的嚎哭,他抱着母亲,不让任何一个人靠近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嚎哭着,狂叫着,仿佛这样才能发泄出他心中的痛苦。”
“大半个皇宫都能听得他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的哀嚎,泪哭干了,眼里流下血来。那是真正的啼血。”
“我这才知道,原来父亲不是不爱母亲,他太爱母亲,不能忍受她的心中没有他,不能忍受她的目光从不落到他身上,所以他宁愿远远避开她,宁愿在那些美人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
“怎么会这样?我不明白,父亲是凡间最尊贵,最有权力的男人,相貌英俊,身体强健,这样的男人为什么就不能走进母亲的心里?”
“那天之后,父亲就变了,他曾经是一位帝王,一位强有力地男人,一位父亲,那天之后,他只是一名失去挚爱之人的男人。无论是谁往他脸上看一眼,都知道这个人内里是一堆废墟。他的痛苦和愤怒,使皇宫中血流成河。是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母亲死了,与此事相关之人,无论是否无辜,都被剥皮抽筋,以安抚我父亲的悲痛。后-宫中那些美人,大多对此事一无所知,却因为身上有母亲的影子,都被活活灌入水银做成殉葬人俑,来为母亲陪葬。”
“我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看到无数人嚎哭着,惨烈痛苦的死去。而最该死的人——亲手给母亲奉上毒药的我,却活了下来。”
“你见过那种雷击后,内里烧成空洞的大树么?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以后,父亲就变成了那个样子,外表还是那个威严的帝王,也能处理政事,但所有的情感都随着我母亲陪葬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杀了我,可能因为我长得像母亲,他下不了手吧。”朱玖突然自嘲的一笑,泪却流个不停。
高微沉默片刻,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那个孩子,你的弟弟,他叫朱拾么?”
朱玖一愣,摇头道:“不,是钦天监上报的名字,从玉,名璟。”
高微轻声道:“害死你母亲的人,已经伏法。你不过是年幼无知,做了别人手中的刀,你,你不必自责如此。”
朱玖冷笑道:“若是没有我,母亲根本不会死,如果,如果我从未出生,母亲只会孤寂冷宫一世,却不会死得如此凄惨。”
“我身边的宫人都因此事死的死,散的散,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段时间我浑浑噩噩,饿了就随便寻些吃的,累了便随便在哪个宫殿里睡上一觉。父亲再也不肯见我,侥幸活下来的宫人都战战兢兢,绝不敢管我的事。”
“一天,我信步走到母亲生前所居的宫殿,那里空无一人,以前只是冷清,如今因主人故去而显出衰败之象。我走到中庭,站在母亲站过的地方,仰头看向苍穹,看了一会便觉头晕脖酸,实在不知道为何母亲能这样一看就看一天。”
“我进了寝殿,躺倒在母亲的床榻上,那里还有她留下的香气,我躺了一会儿,心中怔忪,回想起她倒在地上的样子,身体也慢慢的滑到地上。我伏在地板上,脸贴着地,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血腥之气,我随意侧了一下头,突然看到床榻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伸手使劲将那东西够了出来,原本以为是母亲遗失的首饰,想拿着当个念想。手上的感觉却不对,四四方方的,像个小牌子。我把它掏了出来,吹灰擦净,原来是一个三寸长,一寸宽的小木牌,纹饰古朴,手感十分奇异。”
“我心中一动,这木牌在我掌心突然发生了变化,似乎牵动了我身体里隐藏得很深的东西,它慢慢发出光芒来,从微光到满室光明。我又惊又怕,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想将它远远甩出去,它却似粘在我手里,怎么也甩不脱。”
“突然木牌上光芒一闪,耀得人睁不开眼,但一闪之后木牌便恢复了灰扑扑的样子,我劈手将它摔到地上,感觉它能咬手似的。我坐在地上,盯着那木牌看了许久,本来想就此不管它,却觉得这东西和母亲似乎有些关联,终于还是拿了块帕子盖住那木牌,用布裹了几层后贴身收起,心中觉得这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
“其后很多天都风平浪静,我时时将那木牌拿出来把玩,却再也没有发过光。有一天夜里,我孤身一人在太液池边坐着看月亮,突然觉得怀中发热,将那木牌掏出来一看,果然是它在发光。似乎心有感应,我看向母亲一直注视的方向。”
“那日是满月,清辉满地,太液池上波光粼粼,而天上突然多了一道比月光还要耀眼的光华,我揉揉眼睛,就这么片刻功夫,那道光华已经到了我面前。”
“光华中是一名男子,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母亲为什么一直仰头看着天空,就知道为何她心中眼中都没有我父亲。人间最尊贵莫过帝王,而那人却是天上人物,那样的男子,难怪我母亲会一生等待,我父亲会毫无机会。”
朱玖眉宇间满是唏嘘和无奈,她长长叹道:“我起初怨恨过他,后来才知道,母亲的等待终究是空想,她真是疯了,那是她永远也无法等到的人。”
“他是景云道尊。”
“我的外曾叔祖,我母亲景星渚的叔祖。”
高微啊了一声,这一番长谈大出她意料,给她带来的震惊和刺激不亚于听闻自己身世的那一夜。
她犹豫着问道:“你母亲,和景云道尊?”
朱玖看了女孩一眼,苦笑起来:“我开始也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后来才发现,那是我母亲的一厢情愿。那个小木牌是道尊的传讯符,当年他云游天下,偶尔经过家乡,动念想回故居一访,遇到了我的母亲。”
“他只当我母亲是景家后辈,相逢即是有缘,便给了她一块传讯符,若是后辈中有灵根者,便可激发此物灵气,道尊感应后便会前来探查,若晚辈后人资质出众,可将此人保入宗门。”
“呵呵,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凡人少女有什么?更何况那少女是他的血缘后辈。”
朱玖虽然笑着,眼神里却是悲凉,“母亲遇到他的时候,不过和我现在差不多年纪,十几岁的少女,骤然见到从天而降的仙人,仰慕之心可以理解,可谁知她如此偏执,为了她的一厢情愿的痴情,将她身边的人都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原本我也想过母亲心上人会是什么样,或许是诗书满腹的才子,或许是风-流不羁的游侠,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爱上不属于这凡尘俗世的人。我原本想找到这个人,有许多问题要质问于他,但当我真正看到他时,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他问我愿不愿意随他修真。我想了许久,在凡间,我身份虽尊贵至极,但又有谁真心在乎我?我在这个世间,似乎只是母亲的影子,留在皇宫中就算一生荣华,也摆脱不了母亲留下来的阴影。”
“既然凡间已无可恋之人,可恋之事,我又为何不去修真呢?”
朱玖停止了讲述,泪水在她光洁如玉的脸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但她的心上却早已千疮百孔。
长夜即将过去,烛火依旧明亮,少女抬起头,艳绝人寰的脸上却是倔强和坚定,她抿了抿唇,走到窗边,窗外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天快要亮了。
高微望着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必去安慰她,朱玖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安慰和同情。
这些往事,藏在她心里很久了吧?高微这样想,随即仰躺在床上,伸展了一下四肢,拍拍床榻说:“你不要躺一下么?等会儿又是一天课呢。”
朱玖回过头,双眉轻挑,半天才道:“你就对我说这个?”
“那要说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不是做出选择了么?既然要修真,就要做最好的修士!”高微捏着小拳头,恶狠狠的向天花板晃了晃,“你说完了,我听过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今天还是要实打实的上一天课呢!”
说完了,听过了,就过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