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沮魔
脚步声啪嗒啪嗒，这声音在黑暗中传不了多远，而连回声都没有，此地若是地下之穴，将是超乎想象的广大。
灵气无法聚集，神识也难以探查周遭，即便是修真弟子，此刻也只能如凡人般在黑暗中摸索，寻找飘渺不知所在的出口。
朱玖手中的光芒越来越微弱，黄磷有限，班雅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原本还轻松谈笑着的女孩们渐渐陷入沉默——谁都明白，一旦没有光，在这渺茫的黑暗中，找到出口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零落的脚步声中，黑暗终于带着冰冷的恶意吞噬了最后一丝微光。
高微拽了拽手中的衣带，在黄磷熄灭之前，女孩们用衣带将彼此连在一起，以免在黑暗中走失，她感到另一端传来的拉力——那是朱玖的回应。
又走了几步，高微骤然止步，猝不及防间，她的耳膜感到了细微的刺痛，皮肤也传来了奇异的颤栗，身体像是被无声的波浪穿透，五脏六腑似被无形之手肆意揉捏，她疼得全身一颤。
又来了，这无声的音波充塞震荡着，回荡在她识海中，翻腾起无数不堪的记忆，孤独，幽愤，那被世人所弃的悲哀又被唤醒，一时间，高微恍惚又回到那个最为痛苦的时刻。
她慢慢抬起手臂，虚无黑暗中，她仿佛看见那只散发出淡淡珠光的手，那半透明的身影，那最熟悉的脸容上是温暖又哀伤的表情，姑姑翕动嘴唇，话音一出口便被风吹散。
“姑姑……”高微极力伸长手臂，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够到了——
“姑姑，你想说什么？”
“我，我听不见……”
女孩盯着那渐渐变得透明的嘴唇，却什么都听不到，就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挡在她和对方之间，明明只差一点点——
指尖似乎往前一伸便能触到那微凉的手指，但那微小的距离却是无法跨越的天堑，再一次，女子的身影化作无数萤火似的白光，带起无数纷乱炫目的光线，重归于虚无。
女孩跪坐在地，层层黑雾盘旋着向她压下，她的手臂无意识的颤抖，浓黑的雾从她肩头冒出，缓慢的缠上她的脖子，前端触手则探向她的额头——
在黑雾即将触及高微印堂时，在黑暗中，她睁开了眼睛。
黑雾猛地一缩，似乎碰到了令它畏惧的阻碍，女孩看向空无一物的黑暗，突然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如冰棱敲击，虽然在笑，却毫无欢畅之意，笑声不可遏止，越来越大，她身体也轻轻晃动。
黑雾散去，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随着那声叹息，高微眼前的黑暗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个口子，光芒如流水般涌入，她眯起眼，像雏鸟破壳般，被那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什么也看不清。
黑暗如冰雪消融，一层层褪去，取而代之的光芒清越而柔和，纵然如此，高微还是过了一刻才勉强适应。
她睁开眼睛看向远处，转瞬间已看清了身处的环境，这是一个极大的洞穴，穹顶高耸，跨度约数十丈，但这也远远比不上她们在黑暗中走过的距离。
随即，她看到离自己不远的地面上躺着三个人。
高微瞳仁一缩，她认出那是朱玖、杨缨和班雅。女孩不假思索的起身，向那边跨出一步，接着她看见地面上重重叠叠的脚印，脚印首尾相接，延伸成一个数百步的圆圈，她们原来一直在黑暗中绕着圈子。
女孩几步冲到三人身边，先伸手在朱玖口鼻处一探，只觉呼吸细微却规律，却不知何故昏迷不醒，再试另两人也是一般，她已知三人性命无碍，心中稍松，随即无数疑惑涌上心头。
似乎感到了她的迷茫，她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女孩闻声一震，她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吐了口浊气，若无其事的转身，清明的目光迎上另一道满是探究的目光。
那人身周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黑雾，却毫无一丝邪恶阴晦之气，他长袍缓带，衣裾垂地，身形修长，姿态舒雅，竟颇有仙灵之气。
高微一愣，她满以为会看到一个邪崇妖魅，再不济也是个狰狞妖兽，不意看到这样一个比自己还像修真者的人，本来满蓄的气势也随之泄了一丝。
“纯水灵根，真是不错的资质。”男子声音飘渺轻灵，高微心头一动，她有无数个疑问，此时却只化作一个问题。
“你如此作为，目的何在？”
男子微微一笑：“你不问我是何人？不问此地为何地？也不问你为何在此？”
高微摇摇头，冷笑道：“数百年前呓语林惨案中死了七个人，失踪了一个，这一次连我们四个，另外四个人不是死了就是化作活尸。我们此刻落入你手中，难免不测，既然左右是个死，不如让我死个明白，免得做了糊涂鬼，竟不知为何丧命。”
“小小年纪，岂可妄言生死……”那人摇了摇头。
高微一摊手，神情惫懒的哂笑：“哎呀，我就喜欢妄言生死，这可真对不住，没照着你的套路来，让你失望了呢！”她性情本来狷介不羁，一年多来不得不在宗门中强自压抑天性，此刻既知生机渺茫，干脆破罐子破摔，露出本真一面来。
“后世极天弟子，皆是你这般么？”男子不以为忤，只略带好奇的上下打量她。
高微摸摸鼻子：“我这种，大概是异类吧，正统弟子嘛，这地上躺着的大略不差，你要不要弄醒她们，再来比较一下。”
男子神情淡然的摇头道：“她们此刻沉湎往事，外力无法惊醒，只有等她们自己醒来了。”
闻言高微眸子一暗，咬了咬下唇，突然冷笑道：“前辈，我瞧你在这地洞里也不少年数了，称你一声前辈总不为过。你把我们弄到这里，总不会只为拉拉家常吧？我此刻灵力不继，神识被困，几无战力，想蒸了吃还是煮了吃都是你的事儿，但能不能教而后诛，让我死个明白！”
“死个明白？呵呵，生死，易事耳，凡事求个明白却是极难的。”男子洒然一笑，他容颜清逸，风姿若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极易让人生出好感来。
而高微却是个脸盲，几乎不辨妍丑，她此前目睹弟子残尸惨状和活尸凶残，心中忌惮之情极深，除了对那人第一眼有些惊异，几句话下来，虽表现得轻狂放肆，实则防范得紧，此刻听到这话，唯觉做作而已，当下老大不耐烦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那男子颇具涵养，抑或两人相差悬殊，他根本不介意这等冒犯，他语调不急不缓：“小姑娘，你想知道的，并不是你所能承受的，真的知道了前因后果，你所卷入的险恶之境，或许会将你导向比死还要可怕的结局——你，真的想知道么？”
高微垂目，她从对方话语中听到了一丝悲悯，而所谓比死还要可怕的结局，却压根吓不住她，既已踏上修真之道，若非羽化飞仙，便是身死魂灭——到那个地步又有什么好怕的，这话吓吓小孩子也就罢了。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带着初生牛犊的天不怕地不怕，朗声道：“我想知道！”
“呓语林，嗯，那片鱼梁木林如今是叫这个名字么？三四百年前，沮魔初成，须饲以血食，彼时此地封印运转间出现空隙，便有沮魔趁空脱出，你所言呓语林惨案，或许便是这小家伙觅食所为。”
“沮魔？”高微神色一动，便见对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莹润的手，五指间静静悬浮着一团黑雾，那是浓到极致的黑，凝视久了，竟有一种神魂被吸入的幻觉。
男子声音于淡然中蕴含一丝得意：“不错，沮魔，不垢不净，不生不灭，对应天地灵气而生，世间最难摧毁的魔物。”他五指一收，黑雾被捏散，化作丝丝黑气收入大袖之中。
女孩倒抽一口冷气，她不自觉后退一步，满身戒备：“原来，原来黑雾杀人是为饲养魔物！你，你是魔道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