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甩人
坠落似乎永无止境,高微陷入了一种离奇的恍惚中。
她不知听谁说过,人死之前,会把一生的经历回想一遍,甚至那些自以为遗忘的往事,也会随之浮现在眼前,短短的几次心跳间,便看完了一生的悲欢。
十四年,短得有些讽刺的一生啊……黑暗中,她咧嘴苦笑。
最早的记忆开始于是在一个充满鱼腥味的背篓,晃悠悠,荡悠悠,阳光从背篓的缝隙里漏进来,洒在她的脸上,小小的光斑晃动着,她笨拙的伸手去捉,却总是捉不住,那些光斑调皮的跳跃着,引得三岁的她咯咯笑了起来……
她在下坠,手足无力的扭曲着,坠向深渊。
而三岁那时的光斑却清晰的出现在她眼前,光斑一圈一圈放大,像许多发亮的泡沫般围绕着她,离她最近的泡沫晃动着,映出了一个微笑着,却显得无比忧伤的脸孔。
姑姑……高微喃喃出声,泡沫中的女子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什么,而这张面孔比她记忆中更加年轻一些,泡沫表面的光芒渐暗,女子的影像陷入黑暗中。
又一个泡沫飘了过来,一群总角孩童围着一个小孩,对她嬉笑着做鬼脸,时不时还推搡一把,最后那孩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小小的面孔满是阴郁的愤怒,她没有哭,而是偷偷在地上抓起一把干土,就手往最近的孩子面上撒去,趁乱跑出了包围。
一幕幕回忆在她眼前流水般远去,她的童年很短暂,几乎没开始便结束在旁人鄙夷揣测的目光中,她试图交朋友,可总是带着一身伤痕回家,她开始变得蛮横不讲理,天天和街头顽童们打架,手脚越发灵活,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少,最后没有孩子敢惹她,但她知道,一旦她背过身去,就会有人冲着她背影吐口水……
那孩子小小的身影跑进黑暗,随即又出现在另一个越来越近的光斑上。
她长大了几岁,眉眼清秀,一身打着补丁的短褐,拿着一把破蒲扇小心的扇着炉火,火上坐着一个黑褐色的药罐,火光映在她脸上,她抬起头,靛黑的瞳仁里映出一个倚桌织补的人影。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女子停针看了过来,她正想说什么,突然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孩子慌张的站起来,冲过去时带翻了药罐,药汁和药渣泼在地上,流成扭曲而诡异的黑色河流。
苦涩涌上了高微的喉咙,她抿起嘴,那些以为忘记的往事又带着陈年的土腥气翻腾出来,姑姑的病日益严重,生计越发窘迫,于是开始出入当铺,将那些精致不凡的细软一件件变卖,换来一包一包的苦药,苦得冲眼呛鼻,苦得眼泪泡成了黄连水。
以后就很少哭了吧?为了怕姑姑看到伤心,总是在夜里埋头无声流泪,枕头浸了泪水,久久不干,混合着弥散在房间里的药味,变成一种难于言表的味道,成为那段日子最深的记忆。
但是连这种清贫却相依为命的日子都不长久……
那道通天彻地的剑光,将高微的生命劈成两半,一半是凡间下界,清贫度日,却有姑姑,有家和归属。另一半是修真界,她天资卓绝,进益神速,却与环境格格不入,总是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四年修行,论法衍术,一点即通,无论是术法、符箓、阵法、实战,都远超同侪,即便是起初看她不起的世家子弟,那目光也渐渐从鄙夷变成了羡慕嫉妒。
但是,即便是最好的朋友,即便是日日一处相处的朱玖,也不知道她心中深藏着的恐惧,和与周围人的隔阂。修炼对于同门来说是为了长生久视,大道通玄。而高微修炼的初衷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抱着有一天能够找到姑姑的希望活下去,随着她修为日长,对修真界的认识更深,她所抱有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
有时寒夜惊醒,身下的青石床冷得像坟墓,她数着心跳,听着同屋少女绵长的呼吸声,惶恐像暗处窥视的蛇骨藤般缠绕上来,缠上她的突然麻痹的手脚,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拉入不可名状的绝望深渊……
就如此刻的坠落。
最后的撞击来临了,巨大的冲击力让高微全身骨骼几乎要粉碎。
只是几乎。
在已然绝望之际,希望悄然来临,深渊之下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水。
一瞬间,她被与深渊同样黑暗的水淹没。
杨缨抬头看了看天色,铅灰色的云层挡住了阳光,大白天却暗如黄昏。
“杨姑娘,朱姑娘独自离去,不会出事吧?”费宁声音清越,引得杨缨看了他一眼,说来此人也是翩翩少年郎一名,却莫名的让她不想接近。
于是她摇摇头,笑得有些敷衍:“没事。昨夜你也看到了,谁遇到她谁倒霉,谁出事她也不会有事。”
再说我还在她身上下了叶附之术,就让她落个单,迷迷路,得点教训才好,她心里这样想,却不方便宣诸于口。
于是四人便慢慢走着,杨缨在前,费宁在后,中间班雅与许云岫聊得入港,从炼器之道谈到机关之术,从探讨云煌岩的七种切削方式,到争论精金合金的十三种验方配比,两人倾盖而语,一见如故,大有知己之感,若非场合不对,只怕立时三刻便要捻土为香,义结金兰,先拜个把子再说。
对于这俩人,杨缨实在懒得理会,她时而看看手腕上浮现的绿叶灵纹以确定方向,时而回头吆喝一声,免得那俩人走岔了路,好在费宁虽然有些自命风-流,却还省心,不然依她的脾气,遇上一群没有一个靠谱的同伴,估计当场就要骂出来。
天色阴沉沉,一路上弯弯绕绕,也不知那朱美人是怎么寻的路,偏生她走得没影了,若非杨缨有先见之明下了叶附术,压根跟不上这种诡异的寻路方式。
一刻后,杨缨停下脚步,她皱眉看着手腕上闪烁的灵纹,叶附术失效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想了想,她打量了一番周围环境,只见四周山峦起伏,林木丰茂,方才那阵弯弯绕绕把他们带到了一处地势略低的山谷中,前方不远处一面峭壁拔地而起,直上直下,寸草不生,看去几如巨剑削成,骤然出现在眼前,看去颇有突兀之感。
见她面色突然严肃起来,费宁凑上去问道:“杨姑娘,有何不妥?”
“无事,我瞧这面峭壁怪异得很,或许需要探查一番。”杨缨不动声色的垂下手,她虽然言笑大方,但戒心甚重,对上费宁这等一看便城府颇深之人,向来只说三分话。
费宁向来讲求风度,听了这话,便自告奋勇,杨缨笑眯眯的打发他去了,转头就提溜着班雅去一旁说起了悄悄话。
许云岫正聊得上劲呢,被毫不客气的截了胡,憋得都要翻白眼了,奈何他对女孩子向来没办法,只能蹲在一旁画圈圈,寂寞的看着自己刚认识的知己和别人咬耳朵。
“不,不会吧!”班雅吃惊的睁大眼,“朱玖,朱玖丢了?”
杨缨撇撇嘴:“有什么好奇怪的,在群玉山的时候,她哪天不迷路个八百回。这次到了个陌生的地儿,不丢才不正常。”
“那咱们得去找她呀!”
“当然要找,不过我想甩了这俩人再说。”
班雅识趣的闭上嘴,没问为什么要甩了他们这种话,她的长处在于倒腾奇巧的小玩意,性子绵软天真,对具体事务和谋划完全无能。这几年和杨缨朱玖高微混在一起,从来是她们说什么就做什么,绝不自己拿主意。若是那三人意见有分歧,她就识趣的当个观众,反正这种分歧大多以一场混战告终,最后大家打累了,回头连为什么打架给忘了,这个时候就消停了,该干嘛干嘛去,往往还能赶上晚膳。
她不去问,杨缨却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朱玖虽然走丢了,但她有景云道尊给的法器法宝什么的,走到哪儿都吃不了亏。而这秘境诡谲险恶之处远超之前想象,我琢磨着,还是得先找到她,若能找着高微就最好了。至于那两人,一个呆呆傻傻话都不会说,一个看着,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都不是什么好来头,和这种人一路同行,我总觉得心里虚。”
见班雅满脸赞同,拼命点头,杨缨莞尔一笑,眼风扫见正往这边过来的费宁,急匆匆的低声道:“总之,我会找机会甩掉他们,到时按老法子行事便是。”
费宁走到她们身边,不过是说那峭壁光滑无比,虽不似天生,却一时瞧不出有什么古怪,若是觉得不妥当,绕路走便是——当然,还是请杨姑娘来拿主意吧。他相貌不错,风度也好,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举手投足十分温雅,可杨缨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实在虚伪。
她深吸一口气,嘴角上翘,正准备挂上最假惺惺的笑容来较量一番,刚刚轻启朱唇,却听见一声惨叫。
像是一个人被一把锯子慢慢锯成两半时发出的,那种听到了让人头皮的发麻的叫声。
这下好了,不用敷衍了,杨缨眼珠一转,就手抓住班雅,对那两人一脸正色道:“听这动静,只怕有人遇险,如今在这秘境里的,都是同修道友,既然道友有难,岂能坐视?救人要紧,我们先去了,二位请便!”
说罢把竹蜻蜓的飞翼一旋,呼啦啦就飞上半空,瞬息间,两人便去得远了。
许云岫大急,他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聊得来的,哪能就这么让她跑了,当下抽出一副奇形怪状的机关翼翅,振翅急追而去。
不过说话功夫,人便走得精光,费宁一时哑然,抬头看看天色,却见灰云垂如钟乳,几欲压倒山峰,他摇摇头,喃喃道:“要变天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