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出口
秘境试炼第七日，正午。
日已中天，薄薄的云层中突然出现了奇异的波动，流云被搅动如漩涡，整个秘境的灵气走向也随之紊乱。
所有的幸存弟子，几乎同时感知到那种熟悉的灵气波动。
有人抬起头，看到半空中流云飞旋，十几道光柱垂天而下，接着灵光乍现，离得近的幸存弟子已经可以看到光柱接地的末端是一个传送阵。
十二道光柱，十二个传送阵。
终于，可以回去了……
几乎所有人同时发出这样的感概，回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去！
有的弟子很是幸运，传送阵就在左近，当下连滚带爬的一路冲过去，合身扑入阵中，于光影蹁跹中感受到一阵熟悉的眩晕，睁开眼时，已如再世为人。
传送阵开启没多久，已经有几十名弟子从阵中回来。
他们几乎个个挂彩，有的弟子还手脚折断，被同伴搀扶着，所有幸存之人看上去都神情萎靡，还有许多人一出传送阵便瘫软在地，放声大哭。
那些年轻的面孔，带着被冰冷无情的现实摧残过的伤痕，即便是幸存者，在经过这样残酷的洗礼后，那些不合时宜的天真与温情在他们的眼神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看到过死亡的恐惧和怯弱。
哭声时断时续，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指责那些濒临崩溃的恸哭者。
他们默默的走到一边，动作机械而麻木，有的人开始疗伤，更多的人却是呆立一隅，什么也不做。
七天前，那些充满朝气，明丽而活泼的弟子们，与此刻残存的弟子们相比，前者美好得像童年的美梦，而这一场试炼，打破了他们所有关于修真的幻想与白日梦。
“太早了……”陵毅真人轻轻一叹。
杜沁微笑，那笑容却像画上去的面具：“认清现实，不是越早越好么？”
陵毅没有反驳，他看向传送阵，一名散修少女拖着一个简陋的担架，跌跌撞撞的从阵心的灵光中冲出。
那担架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陵毅面色一沉，大步走去，先扫了一眼那全身污脏得看不清长相的少女，随即俯身在那少年全身一探。
这是他带来的弟子。
白如荼被他那一眼看得腿都抖了，死死咬着嘴唇，才止住那发自骨髓的战栗。
身为一名练气散修，和这种大宗门的金丹真人面对面的机会几近于无，白如荼僵硬的转了转身，余光扫见担架上的少年。
说实话，那少年伤成那个样子，全身骨折大大小小十多处，面孔肿胀淤青，一般人还真认不出来。
但陵毅真人却认出了他，以灵气探查之后，多少松了口气，骨折，內腑受创，虽是伤重，却不致命，更重要的是本源未伤，这些伤势都养得回来。况且，此前应该有人给他服下了补益元气，护持心脉的丹药。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那畏畏缩缩的散修少女。
感到他那凝若实质的目光，白如荼恐惧到极处，反而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她又往后退了一步，强忍着颤抖道：“这，这位真人，不知，不知有何见教？”
陵毅哼了一声，以他的身份，很久没有和这种练气散修说过话了。
“是你救了他？”
白如荼点点头：“是，这位，呃，这位道友当时伤重昏迷，我，不，晚辈不过顺手——”她猛然闭嘴，突然想起这人的乾坤袋还在自己怀中，万一被发现，那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顿时生出无限后悔之意，早知道这家伙上头有人，就不该自找麻烦的救他！
陵毅真人又没对她用搜魂术，自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闻言点点头，随手掏出一把灵石，想了想，又加上一瓶丹药，直接丢到这少女怀中。
白如荼手一抖，差点把这从天而降的一注小财给甩出去，等她回过神来，陵毅真人已经带着那少年走到一边。
那少年大概是万仞剑宗的精英弟子吧？她望着对方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散修与宗门精英判若云泥，即便是救命之恩，也不过一把灵石一瓶丹药便打发了，别说一个谢字，那位真人大概觉得多看她一眼都脏了眼。
少女垂下头，将那把灵石和丹药收了起来，若论价值，这些灵石是她身家的几倍，而这丹药更是有钱都没处买去，可算是极大的收获了。
但她就是心里堵得慌，那口气梗在胸臆，咽不下去，更吐不出来。
正在她怔忪之际，身后传送阵又有弟子出来了。
这一次与前面不同，出来的不仅有人，还有，妖兽。
一条森然可怖的大蟒蜿蜒游出传送阵。
多名弟子惊叫出声，刚出秘境没多久，本以为安全了，谁料又见妖兽，顿时一扫疲敝之态，结印引灵，冰箭，落木，藤缠，流火，锐金，地刺……种种术法落如急雨，向那大蟒招呼过去。
眼看大蟒就要被打中，却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中满是戏谑。
随即那人飘身而至，手轻轻一扬，便将那密集的攻击化于无形。
众金丹真人一看，心道晦气，怎么又是她！
便听杜沁继续笑道：“哟，可长点眼力见，别不分青红皂白的，看着谁像妖兽就上去动手，这次倒罢了，以后还是如此没眼色，嘿嘿，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回头对吓呆了的班雅一笑：“不错，不错！才练气呢，就会收灵兽了，有前途，我看好你哟！”
场中金丹真人们纷纷别过头去，杜疯子最是护短，这也罢了。但以金丹真人身份，在练气弟子面前言行如此无忌，真是，实在是太过分了！
杜沁根本不在意被人侧目以对，她笑吟吟的看了看班雅和杨缨，又随手拍拍那黑水森蚺的头颅，还对跟在后面的许云岫点了点头。
“还愣着干什么呢，小家伙们没见识，遇到屁大点的事儿就慌了神。”杜沁又挂上甜美的笑容，可说的话却不甜也不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别都挂着脸像谁欠了你似的。”
说话间，陆续有几名弟子从传送阵中出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杜沁袍袖一拂，左一个右一个往那些金丹真人身边丢去。
被她这么一闹，原本笼罩在众人之上的愁云惨雾散了好些，有灵醒的弟子回过神来，连忙乖乖往自家宗门的领头人身边站队去。
一阵混乱后，秩序又复井然，有了领头带队的，后面回来的弟子们也就有了主心骨，疗伤的疗伤，数人头的数人头，忙乱中弟子们原本麻木的眼神也都有了些活力，全不似一开始那凄切悲楚，惶惶无主的模样。
不管怎么说，此地毕竟是极天宗的地头，一开始场面虽混乱，别的宗门却不好越俎代庖主持秩序。杜沁这一通乱拳打来虽显得毫无章法，却分外有效，几乎立刻控制了局面。
各大宗门的金丹真人一边收拢安抚自家弟子，一边忍不住想这无心仙子的疯癫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主持传送阵的宁玺真人朝她看了一眼，杜沁这次算是把他坑惨了，归玄图卷联接归玄秘境，乃是前辈高人所制之仙器。开启出入自有玄机，如今硬生生多开了八个传送阵，真是拼了老命啊！
时间流逝，不断有弟子从传送阵中出来，宁玺真人心中默数，大概还有三十息，出口便要关闭。
到了这个时候，从传送阵中出来的弟子也越来越少了。
七日前，入秘境者一千多人，七日后的此时，出秘境者不到三百人。
白如荼紧紧盯着那传送阵氤氲流转的灵光，已经有阵子没人出来了，而她还没有看到那个容姿绝美的少女。
在场的金丹真人纷纷交换眼神，半个时辰转瞬即到，此刻还没从秘境中出来的，想必也——
还没等他们惋惜那些资质出众的练气弟子，灵光突然搅动如漩涡，一个人影浮现其中，接着那人跌跌撞撞的从阵中冲了出来。
“这应该是最后一个——”所有人紧盯那即将消失的灵光，同时产生这样的想法。
然而，传送阵光芒突然一闪，又有一人接踵而至。
那人刚刚出阵，竟又回身向传送阵中扑去，这让在场之人大为惊讶。
但时辰已到。
用于定阵的数十枚灵石同时无声无息的碎成齑粉，复杂的阵纹在空中消逝，最后那名出阵之人是一名少女，她站在传送阵原本所在的地方，全身颤抖。
“阿，阿玖？”班雅认出了她，她茫然的看了看朱玖身畔，“阿微呢？你们——”杨缨在她肩头一按，将她那句话硬生生掐断。
朱玖慢慢转过身，她长发披面，看不出神情，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慑人。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朱玖身形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场内另一名少女，那是在她之前出阵之人。
烈烈的火灵凝结着主人绝望的郁怒，艳蓝的烈焰汇成一道长龙，从朱玖掌心中喷薄而出，向那呆立于地的少女扑去。
文倩容双眼圆睁，瞳孔中映出一片湛蓝的火海。
她想逃，却无法挪动哪怕一根手指，烈焰带着要将她挫骨扬灰的恨意和气势，竟将她神识压制，让她甚至不能结印以自保。
烈焰即将吞没文倩容之时，却有人飘然而至，挡在她身前，袍袖轻轻一扬，将那熠熠蓝焰全数裹住。
这一击被挡住，朱玖却似红了眼，根本不管挡住她的是谁，她手印再结，双臂衣袖为火灵所焚，火舌吞吐间，大片灰烬如蝴蝶般飘落，红莲凝碧火，碧蓝的火焰更为猛烈的向前喷发。
杜沁咦了一声，面露异色，但一名练气弟子罢了，即便有什么奇遇，也不过是强壮一些的蝼蚁，她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金丹女修纹丝不动，护身灵气勃然而作，烈焰翻卷，气浪倒涌，朱玖被碧火蓝焰反扑，如断线风筝般被抛起，重重摔在地上。
事发突然，快如电光火石，练气弟子们尚自懵懂，在场的金丹真人们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朱玖与文倩容皆为极天宗弟子，却似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竟不顾外人在场便同门相残。
当下便有几人交换了含义不明的眼神，同门相残，也算不大不小的丑闻，且看极天宗如何处置吧，想必，会非常有趣。
一时间，幸灾乐祸的气氛在金丹真人间弥漫开来。
朱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火焰虽已熄灭，她全身却冒着烟，衣不遮体，露出满身擦伤和淤青，看上去凄惨无比。
她一步一步走向文倩容。
杜沁扫了一眼等着看好戏的金丹真人们，仰起头，冷然道：“朱玖？”
似乎才注意到她一样，朱玖抹了一把流进眼睛里的血，目光也像染上了血。
“杜真人。”她草草行了个礼，侧了侧头，似乎想绕过杜沁找到文倩容。
多大的仇啊这是！杜沁都要被她逗乐了，咳嗽一声：“朱玖，同门相残乃是本宗大忌，有什么了不得的恩怨，让你连本宗三戒都不顾了么？”
她难得说出如此正常的话来，乃是想给朱玖找个台阶，若她认错，便就驴下坡，当着这些外人的面，小惩大诫，高高举起低低放下，也算在修真界同仁面前有个交代，省得极天宗被人耻笑成教徒不严，阋墙内讧。
朱玖停了下来，她看向杜沁，目光却似要透过她，变成两把刀子，扎进文倩容的身体。
“恩怨？”她喃喃念叨这两个字。
“我和阿微。”
“本来我们都要出来了……”
“却被她设计伏击。”
“事发突然，而传送阵灵光即将散逸。”
“最后一刻，阿微推了我一把。”
“我出来了，但阿微却还留在秘境……”
“我要杀了她。”朱玖的声音平静，似乎只是在述说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她抬起头，目光如雪，明亮得像冰河上的反光。
“所以，杜真人……”她啐出一口血痰，手中短剑燃起碧火，直指前方。
“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