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忽悠
破晓之光,最先照在最高的山峰上。
随着日出东方,那缕淡金色的阳光渐渐偏移,一朵石缝中生出的朝颜花迎着阳光轻轻绽放。
剑修注视着那喷薄而出的朝阳,一时间心有所感,袍袖无风自动,剑气凝若有形之物在他身周回旋激荡。
便见剑气过处,地面坚岩如为无形利刃所砺,一圈圈崩解塌陷,地陷之势随着剑气不断扩大范围,眼看就要将那三丈远处的小小花朵绞做齑粉。
正在这时,剑修微微侧头,目光扫见那柔弱飘摇的小花,剑气在即将触及花瓣时倏然而止,花朵为余波所震,轻轻摇晃了几下,却又在阳光下完全绽放开来。
日出日落,朝颜花只一日,日落日出,纵然花再盛开,但已非昨日之花……
他负手而立,目光淡淡扫过云雾之下的山川草木,突然出声道:“出来吧。”
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高微从藏身之地钻了出来,她摸摸后脑勺,笑得颇为欢欣,丝毫没有被人叫破行藏的尴尬。
她眼珠一转,看着面前那片被剑气砺出的深沟,又看看那挺立如孤峰的背影,心道还是后背看着没压力,若是面对面的,不盯着人家的脸说话实在太没礼貌了,但看着一张总是变来变去的脸,很想吐啊……
她走了会儿神,突然想起来意,忙端容正色,对着对方后脑勺肃然道:“我,哦,晚辈,晚辈是来向前辈道谢的!”
“上次之事,于前辈您虽是举手之劳,却于晚辈有再生之恩,大恩不言谢,前辈若有驱策,晚辈定当效力!”少女声音清朗,态度诚挚,她顿了顿,见对方不言不动,恍若无闻,却并不气馁。
道谢么,姿态总要放低些才行。
少女想了想,突然记起还未曾通过姓名,忙抱拳执手,一揖到地,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庄重行了个晚辈礼,同时道:“适才失礼了,晚辈乃极天宗弟子高微,见过前辈!”
似乎她此番诚意终于打动了对方,他转过身来,淡然道:“无妨。”
终于有回应了呀!高微冁然一笑,顺竿爬道:“还未曾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呢,不知可否见告?”
此时朝阳初生,霞光万丈,彤彤朝晖从剑修身后照来,在他身形轮廓外形成令人目眩的光芒,高微眯起眼睛,只觉此人似乎要融入那轮丽日中去。
似乎过了许久,久到高微的笑容都要挂不住了,才听到他说:“卫朗。”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包容了一切的黑夜那般沉静,还有一种久经世事的沉毅与坚忍,少女微皱眉头,她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的来意似乎已被这寡言的男子所看穿。
她抿了抿唇,朝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而刺目的光芒下,他的面容却被阴影所笼罩,唯有那深湛的目光,似乎能一直看到她心里去。www.pbtxt.Com
高微有一种拔腿就跑的冲动,却又觉得就这么走了实在不甘心,她避开对方的注视,目光游移,试图在这冷场的尴尬中找个话题。
突然间,崩碎的岩石旁,一抹娇嫩柔弱的色彩映入她眼帘,鬼使神差般,她脱口道:“剑气纵横石如纸,娇颜何幸未化尘?卫前辈,想不到你竟是惜花之人——”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这这这,犯的什么病?诌的什么歪诗?说的什么屁话?还“惜花之人”,他惜不惜花关你屁事!过过脑子行不行!这是赤-裸-裸的调-戏啊!调-戏筑基前辈,还是剑修,嫌命长么!
无数念头涌上心头,高微本来心中有鬼,顿觉此间气氛变得一发诡异,她干笑两声,像是刚才说那话的人根本不是她,故作平静道:“啊!那个,卫前辈,修炼为重,你,你忙吧,晚辈就不打扰了。相逢那个既是有缘,这个这个,以后我请你吃饭,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啊,我先走一步,好走,不对,那个,不送,再会,再会哈!”
嘴里胡乱扯淡,脚下匆匆后撤,高微也不知道在怕什么,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退出了十来丈远。
眼看剑修并无追来的意思,她松了一口气,转身下山,临去前不知怎的回眸一瞥。
丽日艳阳,碧空如洗,卫朗屹立于群山绝顶,那身影此刻小得像一个剪影,她凝望了片刻,虽然同处一片天地一年多,但他的名字她刚刚才知道。
卫朗——他是谁?是什么出身来历?他有朋友么?有家人么?他为何会被困此间?外面,有人会关心他的失踪么?……
好奇像一颗种子,或许在她看到剑光在长空穿行的第一天就已种下,而一年多的独自求存的寂寞,是这颗种子最好的养料,在她每一次仰望天空时,种子在暗地里无声无息的发芽和生长,在她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这种好奇便如野草般见缝插针在她心底蓬蓬长了一大片。
就算没有和大猫的约定,这种好奇也会让高微不自觉的去观察他,试图认识他,进而了解这秘境之中唯一的同类。
这种深藏于潜意识中的好奇和探究,在高微见到霜纹兽时被暂时抛在脑后,她冲着挂在大树上呼呼大睡的大猫叫到:“嘿!呼噜!你怎么还睡呢!”
大猫闻声睁眼,犀利的光芒在它眼中闪过,它纵身一跃,两只前爪重重搭在少女肩上,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不许叫本座‘呼噜’!”
高微被它拍得一晃,竭力将头扭向一边,屏息试图躲过从它口中冒出的气流和唾沫。
终于,咆哮终止,高微抹了把脸,叹道:“哎哎!你最近是不是肉吃太多了?肝火上亢,肠胃不调,这味儿呀,真是!呼噜呀呼噜,你该啃些青草来剔剔牙了,真的,实在是太臭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
如果不是立了魂契,霜纹兽早就一口口咬死这个奸诈小人了,它怒道:“本座有真名!本座不叫‘呼噜’!两足兽,你再敢如此,本座就,本座就——”
“就如何——接着说呀?”高微做了个嬉笑的鬼脸,“共魂同命,我伤你亦伤。哎,还是不要乱动肝火为好,活了几百年,火气还这么大,出去以后会吃亏的。”
大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火气一时无法发泄,便绕着这不能咬不能抓的少女兜起圈子,高微被它绕得眼晕,干脆席地一坐,拍拍身边空地:“来来来,咱们说道说道,这个名字不是随便乱起的。这么说吧,你有真名,但那真名我还真叫不出,名字么,不过是个符号,出我口,入你耳,知道是在唤你,不就得了,不要这么计较嘛!”
“再说,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可是有讲究的哦!”
大猫龇牙:“什么讲究,说来听听!”
少女咧嘴一笑,只要愿意听,总会被她忽悠上路:“这个说来话长,不过长日漫漫,便是从头讲起也不费事。嗯,上古之时,神魔妖仙人共存于世,族类虽不同,语言也各异,但既然共存于天地,少不得要来往来往。”
她轻轻一笑,笑容中夹杂了几许讽刺:“当然,来往有很多形式,食其肉寝其皮,锁其项奴其族,这也是来往。”她撇撇嘴,将那无数湮没于尘埃中的惨烈往事轻描淡写的带过,“毕竟过于久远,各为其族罢了,谁对谁错也别深究。嗯,就说说那些比较积极的来往吧。”
“人无爪牙之利,无筋骨之强,不用说神魔了,若是赤手空拳,便是一般的野兽也斗之不过。但人善用万物,爪牙不利便造刀箭,筋骨不强便修高墙,又结绳记事,造字作史,将前人智慧通过典籍文牍代代相传,是以生生不息,滋生繁茂,竟比许多上古之时纵横捭阖,如今却湮没无闻的妖兽巨灵等族更为兴盛。”
便听那大猫轻哼一声,高微一哂:“你别不服气。对了,换魂之时我也分享了你的族群记忆,霜纹兽,乃是上古四灵之一——白虎之后吧?难怪你身形威猛不凡,不似寻常妖兽,大有神兽之风呢。”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便是“神兽”也吃这一套,大猫闻言洋洋自得,倒将方才羞愤忘到九霄云外,全身皮毛一抖,挺胸昂首,尽显“神兽之风”!
高微又是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来,细长的眼睛轻轻一眯,满脸狡黠道:“接着前面的说吧,人善用万物,除了一些完全无法沟通的种族,上古之民也多与异兽?交往共生——大概是从游猎建立的交情。灵兽三契,真名,精血,心魂,便是源自上古,连仪式都是沿革至今,并无偏差。”
“这就要说到真名了,禽-兽之语与人言并不相通,虽立契之后,神念可传心音,但真名音义实在难以言传,更难立于文字,你说,该怎么办呢?”
大猫被她夸得飘飘然,闻言哼了一哼,以王兽之尊,怎么会费心去思考这等琐碎问题,扬扬爪子,示意她接着说。
眼看就要说到戏肉,高微抻腰展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阳光透过树枝树叶,落在她身上,微风吹拂间,光斑轻晃,惬意得像是无数个群玉山的午后。
她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有一丝恍然,似乎这一年多秘境生涯不过一场午后的梦境,闭上眼,再睁开便能看到阿玖,杨缨,班雅,这些朋友了……
高微侧目旁顾,却见大猫双目炯炯,琥珀色的眼眸反射着阳光,像两粒绝世宝石般耀眼,那光芒一直照到她心底,将片刻前的怅然一扫而光,她咧嘴一笑,更加起劲的开始胡诌。
“上古先民既然与诸多灵兽约契,自然会记入文牍,这些典籍经过多年传承,多有佚失,不过就现存典籍而言,凡举分类和命名的规则却大体相同。如今修真界中,浅近启蒙的书是《异兽图录》,想再深究可以看《五藏山经》。山经中凡论异兽,必先究其来处,记其形貌,至于命名,则有两种,一种以形为名,一种以声拟名,比如‘令丘之山有鸟焉,其状如袅,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顒,其鸣自号也。’说的是一种鸟,叫声就是它的名字。”
“至于神兽你呀,皮毛华丽如霜雪,纹理若凝霜华,是名霜纹之兽。但世间霜纹兽又不是只有你一只,是吧?叫你真名,好难措辞,我也没法发音。叫霜纹兽?一点都不特别呀,你多特立独行呀,一定要有一个能和别的霜纹兽区分的名字才衬得上你哦!”
“所以呀,我便援引了‘其鸣自号’的命名原则,以神兽你最开心最舒爽之时发出的声音为名号,就是——呼噜!多么形象,多么衬你,不用这个名字简直不能幸福啊!”高微说到激动处,两手搭住大猫肩膀,双眼满是泫然的泪光,诚挚的盯着那对琥珀色的眼眸,似乎它若是不同意这个名字就是辜负了她一番好意,是要被天打雷劈的罪人,哦,罪猫。
大猫有些怀疑的看着她,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但是好像又有什么不对的样子……
见它仍有犹疑,高微眼一眯,精光闪过,说不得,要用大招了——
她双手十指分如鹰爪,扣住大猫颈下,指尖三分力道,从下而上,逆着那柔滑的皮毛,一下一下为大猫挠起了下巴。
大猫舒服得伸长脖子,下巴高抬,不一会便发出“呼噜呼噜”的放松而惬意的振动之声。高微笑嘻嘻的凑过去,一边挠着它下巴一边说:“你自己听听,呼噜呼噜,听起来多舒服,多惬意,这可是我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好名字哦!”
“嗯?你这磨人的家伙,就叫呼噜,好不好?”少女吐气如兰,轻轻在它耳边呢喃,声音充满了诱-惑。
说完她手下突然一顿,大猫舒服到一半,上不上下不下,完全停不下来,哪里能说个“不”字,于是“呼噜”这个名字,即成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