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通衢
极天岭横亘万里,群山连绵,苍茫的天穹下,时见遁光如虹穿梭往来。
一道青色遁光落到悬浮于山间的一座阔愈百丈的高台上,灵光瞬息间消散,言崧徐步而出,与七年前相比,他容颜未改,俊美如昔,神情宁和自若,举手投足间风姿舒雅,令人一见忘俗。
高台之上传送阵星罗棋布,不时有修士登上一座传送阵,灵光一闪,倏忽不见,亦不时有人从片刻前还空空如也的传送阵上下来。高台的中心未设传送阵,却竖一立碑,高约十丈,上书“大道通衢”四字,每字都有一丈多高,沐浴于艳阳光辉之下,显得雄伟端严。
在大道通衢碑前,言崧脚步一顿,若有所思的轻叹一声,随即向高台一端的传送阵走去,一路上不少人与他打招呼,他一一微笑回应,步履不疾不徐,不过片刻便到了他的目的地。
高台之上传送阵约有数百座,这一座位置略偏,阵前有两名筑基修士把守,他们一见言崧便齐齐行礼道:“见过言师兄!”
言崧微笑回礼,一名相貌略为老成的修士恭敬问道:“言师兄可是去觐见掌教道尊?”
“正是。”
另一名年轻些的修士上前一步道:“既如此,还请言师兄交验通阵符信。”
接过那枚玉质温润的符信,二人小心验过,又将符信交还言崧,这次他们笑得更为热络,那年轻些的修士笑道:“宗门规矩如此,倒让师兄您久等了,职责所在,还请勿怪。”
未等言崧答话,老成脸的修士又道:“数月前落日海一战,我等虽未有幸参战,却也听得不少传闻轶事,言师兄天资卓绝,胸有韬略,于此役立下大功,堪为我辈筑基修士之楷模,实在令人佩服!佩服啊!”
见他一脸敬仰钦佩神色,言崧心中暗叹,神色却愈见温煦,笑道:“二位师弟谬赞了,此役告捷,乃是七大宗门戮力同心之功,全赖诸位道尊指挥若定,又得各位同修同道通力合作方有此战果。我不过适逢其会,略有薄功,实在当不得二位过誉。”
他如此谦逊,又被这两位修士好一顿夸赞,寒暄几句后,言崧告辞而去,目送他身影在灵光间消失无踪,那年轻修士叹道:“同样是筑基修为,他入门还比我晚几年呢,怎么人家就能一战成名,哎,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老成脸修士冷笑道:“什么话!你能和他比?天资、际遇、前途,你哪样比得过他?人家可是掌教道尊的得意高徒,上头有人!不然落日海之战,多少元婴金丹,轮得到一名筑基修士去出风头?你道这是偶然么,过不了多久,七大宗门共聚希夷盛会,咱们极天宗一力要捧出一名新秀去和别的宗门别苗头,说不得就是他了,这等运道,你羡慕得来么?”
那年轻修士摸摸头,讪讪道:“哎,我也不是羡慕,不过觉得,这世间竟有这等天纵英姿之人,资质灵根那是天生,际遇机缘那是运道,偏生他为人处世也温和有礼,长得还那么俊美不凡,你瞧刚才那一路师姐师妹们看他的眼神,恨不得要把他吃了似的,啧啧,这人真是完美得让旁人自惭形秽啊!”
他还要再说,却被那老成脸修士做了个手势打断话头,便听后者喃喃道:“差不多也到时候了呀,咦!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年轻修士一头雾水,正待问时,突觉耳边一静,这大道通衢台上每日人来人往,时时人声鼎沸,何曾如此鸦雀无声过?他看向身边同伴,却见他目光呆滞,神情痴迷的盯着一个方向。
年轻修士不由也转头看去。
只见一名红衣女子排众而来,她大步流星走得极快,所到之处人群齐刷刷为她让开一条道路,她身后还跟着一只圆头长颈,大腹便便的肥鸟,那鸟全身羽毛五彩斑斓,华丽无匹,却偏偏拖了个大肚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好不滑稽。
这鸟儿摆动两条小细腿,拼命想赶上前去,样子十分可笑,可高台上数百人的目光却只盯着那红衣女子看个不住。
年轻修士也不例外,他看着她越走越近,又看着她飘然而过,走向不远处的一座传送阵,直到她身影在传送阵中随着炫目的灵光消散后,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从看到她那一瞬起,他竟然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这时,高台上的人群又开始谈话走动,刚才那一刻的停滞仿佛一个白日梦一般。
年轻修士呆呆问道:“她,她是谁?”
老成脸修士左右扭扭脖子,闻言一笑:“你这几年在外游历,刚回宗门就被派来守门,难怪连她都不知道。”
年轻修士此时满脑子只是方才那惊鸿一瞥,他试图在记忆里描摹那女子的容貌,却发现自己只记得那雪肤乌发,如火红衣,还有那寒星也似的一双眸子,他知道她是美丽的,比他平生所见任何女子都要美,却说不上来她美在何处,只能一遍一遍回忆她从人群中走来的样子……
老成脸修士看他一脸痴迷,摇头叹道:“别痴心妄想了,这位你可高攀不起。知道她是谁么?她是景云道尊的血缘后辈,崇光道尊的入室弟子。”
他伸手拍拍年轻修士的肩膀,“这位师妹来头大不说,脾气也是一等一的烈性,就说一件事,她七年前还是个练气弟子,就敢当众忤逆金丹真人,意图殴杀同门,原本以她的背景,小惩大诫即可,偏生那时有消息说景云道尊在无尽海中陨落了,而她想杀的那个弟子的家族刚刚有人成功结婴,哎,真是说巧不巧啊。”
“然后呢?”年轻修士回过神来,听到这里连忙追问。
“然后?祸不单行啊,本来她没什么事儿,连着两桩倒霉消息传来,本宗为止物议,只得从重处罚,于是就判她入火狱三年,冰牢四年。”
他话音一顿,卖了个关子,在对方连连追问下又道:“不过,怎么说人家来头大,运气好呢。她入火狱还不到三年,崇光道尊的灵兽凤凰在外受了重伤,要回出生之地,也就是丹穴山涅槃重生,丹穴山即是她服刑的火狱,不知怎地,她竟被初生的凤凰,呃,就是那只大肚子肥鸟看上,也就顺理成章的入了崇光道尊门下。”
“三年后,景云道尊从无尽海中归来,她如今有两位元婴道尊做靠山,整个极天岭都能横着走了,你瞧方才那架势,谁敢惹她?我痴长你几岁,劝你一句,美人不妨一看,赏心悦目,妄念休要横生,后患无穷啊!”
说罢他长叹一声,又在陷入深思的年轻修士肩上拍了拍,随口感叹道:“这人的命啊,生来就已经注定。譬如言师兄,还有这朱师妹,好一对人中龙凤,人人艳羡,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为他们垫脚的石头罢了。”
他见那年轻人兀自沉思,有意引开他思绪,问道:“言师兄立下大功,你说他这次去见掌教道尊,不知会给他什么样的奖励,法宝,丹药,还是功法呢?无论是哪样,咱们这辈子只怕想也想不到吧!”
清一道尊凝视着下方恭敬肃立的青年,默然片刻,方才开口道:“你可知你要的是什么吗?”
“弟子求师尊成全。”言崧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七年了,还是放不下么……”清一道尊看着他寄予厚望的弟子,突然长叹一声:“若本座不应你所求,此事是否会成你心魔?”
放得下么?女孩的笑声似乎在言崧耳边响起,她不会笑不露齿,总是肆意的放声大笑,七年过去了,她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而那笑声却历久弥新,依旧鲜活的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看到徒弟的神色,清一道尊没有再问下去,他收言崧为入室弟子,也经过了再三考察,此人的天资悟性都是上上之选,心性更是缜密坚韧,可他却把这种缜密坚韧用在了这桩事上。
落日海之战的功劳,不求法宝,不求灵丹,也不求功法,却用来换一个入归玄秘境的机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清一道尊本想将其斥退,可看到堂下那年轻人的模样,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也曾这样年轻过。
元婴之寿千年,到清一道尊这个境界,几百年的时光不过云烟过眼,那时的执念,现在看来或许幼稚浅薄,但那唯独属于年轻人的坚定和真挚却是弥足珍贵的。
他看着爱徒,却似透过他看向那久远得无法追溯的青葱岁月,那时,真是年轻呵。
“罢了。你去吧,此去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后悔才是。”
两道遁光一前一后,似两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在碧空浮云间追逐。
前面那道遁光快如闪电,后面那道虽然也不慢,却还是怎样都追不上。
“喂!你就不能让我追上一次么!”高微迎风叫着,话音一出口便被天风吹散,但她却知道卫朗一定听得见。
风驰电掣中,他们一前一后落到一处山崖上,下方一条大河的河床陡然下落,形成帘幕似的瀑布,此时艳阳高照,水雾氤氲,一道彩虹架在瀑布之上,似乎可以从虹为桥,就这么走向彼岸。
“真美呵!”高微不由赞叹一声,她在山崖边缘坐下,拍拍身边地面,“哎,不要总是站着么,不累吗?”她向来不拘形迹,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不过卫朗却与她相反,自律之严是她平生仅见,这几年里,她都没见过几次他坐着的样子。
袍袖拂动中,卫朗出乎她意料的端然坐下,不过和高微那惫懒的坐姿比起来,他坐得那叫一个端正庄严,让她觉得他这般才是名门气派,而自己被比得像个没教养的草根。
“一千一百六十五次了。”高微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手搭凉棚看向前方那碎玉飞珠似的瀑布,“即便你不御剑,我还是追不上你,哎,这心啊,真是拔凉拔凉的……”
卫朗微笑道:“这次的数倒是数对了。”
“在您的谆谆教诲之下,我敢不记数么?”她哼了一声,又想起那棵倒霉催的鱼梁木,几年下来,原本光滑的树皮被划了千百道,就这样居然还顽强的活着,堪为树中楷模啊!
高微侧头看着卫朗的侧脸,觉得他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忽地想到了原因,拍手道:“啊哈!你是不是摸清秘境之中灵脉变化的规律了呀!我就说你今天怎么和原来不一样呢!”
“不错。”他点点头,与高微对视了一瞬,便见她眼中一亮,又道:“只不过此地灵脉已趋于稳定,我之所得,在外界恐难印证。”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外界”,高微有些怔忪,突然她跳将起来,嘴张得能放下一个鸭蛋,啊了好几声才说出话来:“啊啊啊啊!七年快到了,我,我们能出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