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争执
夜风渐凉,篝火依旧在燃烧。Www.pbtxt.cOm
高微裹着披风,头枕着大猫软绵绵的肚子,蜷缩成一团,呼吸匀细,已然香梦沉酣。呼噜则名副其实,连睡觉都呼噜个不停,只见它四脚朝天,一只前爪搭在少女肩上,大嘴微张,睡得口水都淌了一地。
即便是筑基修士,亦须以睡还精,以睡养气,此时夜深,正该顺应天时,以眠入静。言崧却盘膝而坐,亦未吐纳调息,而是垂目含笑,静静凝望着酣睡中的少女。
夜雾贴地而起,须臾间没过青草,而高微和呼噜所在的方丈之间却清爽干燥,那方披风发出淡淡的灵光,将夜间的湿气隔绝在外,只令她于睡梦中隐约觉得舒适宜人。
雾气如地毯般铺开,言崧抬起头,目光淡淡扫向来人。
他结了个手印,披风上掠过一层水波般的光芒,将风与声音一同隔绝。
随即他对着三丈外的剑修微微一笑:“阁下想必是卫朗,卫道友。”
卫朗的目光从熟睡中的少女身上扫过,在那条披风上停留了一瞬,随后一颌首。
“言道友。”
呼噜耳朵尖一阵轻颤,无声无息的睁开眼,它似乎感觉到什么,一瞬间,空气中充满了水火不容的激荡与震颤,这让它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它还是一只幼兽时,被群狼环伺时的兴奋之感。
大猫小心的抬起头,在篝火的彼端,两名男子一坐一立,遥遥相对。
夜风拂过他们的衣襟,言崧缓缓起身,看向肃立的卫朗,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呼噜顿时觉得耳尖一抽,像是在干燥的冬日,随便在哪儿一蹭,毛皮间便布满了细针般的无形尖刺。
要打起来了!它暗暗龇牙,怀着阴暗的激动,希望他们赶紧动手,无论谁输谁赢都没关系,正好捡个便宜,好久没品尝两足兽的味道了。当然,比起这个新来的,还是仇人的味道更为鲜美吧。
呼噜期待的决斗并未发生,它失望的看着新来的向仇人点点头,说了几句话。
言崧温和一笑:“师妹提起过,这几年来,她有赖阁下关照,言某深为感激。”
他含笑看向睡梦中的高微,又向卫朗拱手一礼:“日后阁下若有驱策,言某定当效力。”
“言道友多虑了。一来,我平生无求于人。二来,”剑修冷冷一笑,负手而立,浑身透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言道友既然是阿微的师兄,日后若是有所差遣,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亦不会推脱。”
阿微的面子?言崧目光一凝,笑意不改:“既如此,我们不日将离开此地,回返宗门,不知阁下如何打算?”
卫朗一皱眉,正想说什么,那边高微突然翻了个身,头在呼噜肚皮上滚了滚,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枕着,嘴里吧唧几下,一?手还搂着大猫的腰,睡得好香。
披风滑落在地,她这一翻身,手脚大张,睡相不雅,言崧轻叹一声,有些好笑似的摇摇头,上前捡起,轻轻给她盖上。
大猫正偷窥得有趣呢,见他过来,连忙闭目装睡,喉咙里还呜呜几声,仿佛梦呓。wWw.pbtxt.coM
高微眼皮轻颤,眉头拧起,像是正在做梦,言崧仔细将披风在她肩头掖好,随手拈去她额上沾着的一缕猫毛,料理妥当后,目光一转,含笑看向卫朗。
呼噜继续装睡,暗地里眼皮撩起一线,它感觉敏锐,顿时觉察到那两人之间的暗流随着言崧的举动越发汹涌。
它咂咂嘴,真是无聊,和土狼一样无聊,睡个觉要盖什么东西,不就是撒尿圈地盘,宣示所有权么!嗷呜,土狼的尿又骚又臭,这块破布闻起来倒还行,像清肠胃的麦草,不知道吃起来味道怎么样?
正胡思乱想,那两人又开始说话了,虽然大都听得云里雾里,呼噜还是支起耳朵,饶有兴趣的偷听起来。
“阿微入秘境时练气八层,三年之后筑基,当时不过十七岁,”卫朗漠然扫了言崧一眼,目光在看到少女的睡颜时变得柔和起来,“她性子执拗,即便没有筑基丹也要冒险一试。”
“甚至不惜去闭生死关。”谈起往昔之事,他语气平静无波,言崧却蓦地一惊,生死关!她竟如此行险!
卫朗冷冷一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语气:“阿微的性子,报喜不报忧,想必并未告诉言道友吧?”
言崧大袖之下手握成拳,却从容微笑道:“不错,师妹向来如此,她性子单纯善良,亦不识人心险恶,真是令人头疼。哎,说来是言某失职,回返本宗之后,我定然会护她周全,绝不会令她再陷入此等险境之中。”
卫朗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冰冷:“言道友是木灵根吧?水木相生,原来如此。”
水木相生,好一个水木相生!当面打脸莫过于此!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单纯的话不投机,言崧出身名门,涵养甚好,但同样有名门子弟的高傲,他向前走了两步,扬眉一笑:“若我所见不差,卫道友修为与我在伯仲之间。”
“修真界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同阶斗法,剑修无敌。只不过坊间流言,未必可信。”他虽在笑着,眼眸之中却毫无笑意,“今日初会,亦是有幸,不知阁下可否赐教?”
呼噜蓦地瞪大眼,来了来了!终于要开打了么!真是磨叽,赶快打呀,打完了本座就能开饭了!
它恨不得跳出去代那仇人接下战书,只见卫朗跨出一步,点点头正待说话——
却被一声极轻的呜咽打断。
见那二人齐刷刷看过来,呼噜暗骂一句,头一歪,继续装睡。
高微双目紧闭,蹙眉抿嘴,披风之下身体蜷成一团,抖如秋叶,手指紧紧拽着呼噜的毛发,神情痛苦不堪,似乎在经历一个难以承受的噩梦。
“……姑姑,不要,不要走……”她像个小女孩般抽噎起来。
这是她最深的梦魇。
“师妹。”言崧离得近,冲到她身边,俯身轻摇她肩膀,试图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然而高微却无法从梦魇中醒来,她面露厌烦,手一挥,啪的打在言崧肩头,又辗转翻身,换了个方向,脸埋在呼噜肉呼呼的肚皮上,继续沉睡。
呼噜被她搞得难受死了,偏生又要装睡,气闷无比,只寄希望于这俩人赶快打起来,还赶得上宵夜。
这样都唤不醒她,言崧无奈起身,片刻前那山雨欲来的气氛被打断,他看向剑修,不知是否要继续方才的战约。
呼噜眼睛一亮,打起来!赶紧打起来!
这时高微又翻了个身,却似进入了另外一个梦境,面容舒展,神情轻松,却听她扑哧一笑,虽是梦呓,却口齿清楚:“一千一百六十七次,啊呀,又输给你了!”
“每次都输!叫你飞得那么快,一次都不让我追上!以后还能不能一起玩了!”
日升月落,清晨薄雾中,高微立于那棵鱼梁木的横枝上,手指抚过一道道划痕,七年的岁月似乎触手可及,她有些惘然的叹了口气,指凝水炎,端端正正在树干上落下最后一划。
她轻盈的一跃,蹑步腾云,须臾间来到半空中的言崧身边,她伸手拍拍呼噜的头,继而一笑:“师兄,这就回去吧!”
见她神色如常,言崧眉头微皱,欲言又止,呼噜看在眼里,冷哼一声,没吃到宵夜,加上起床三分气,让它心情十分不好。
“师妹。”言崧颇觉此事尴尬,但无论是隐瞒还是虚饰,都大违他本性。
高微闻声看向他,眼神清澈,让他觉得自己的那点心思实在唐突。
“昨夜,你熟睡之时,卫道友曾经来过。”
“啊?”她睁大眼睛,一脸疑惑。
虽然难以措辞,言崧还是尽量客观的解释道:“昨夜我言辞上有令人误会之处,得罪了卫道友,话不投机,是以——”他平素温和有礼,当时却不知从何处烧起一把邪火,事后想想,若是重来一次,他还会做出相同的举动吧……
话不投机?高微又啊了一声,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呼噜闷哼一声,在一边添油加醋道:“愚蠢的人类,只知道说废话,互相干瞪眼,飕飕冒冷气,到最后还是没打成!浪费时间!”
什么没打成?高微嘴角一抽,看向呼噜,又听它继续落井下石:“新来的这个,和原来的那个,看你的眼神和饿狼看到骨头似的,嗷呜,两条狼抢骨头都没他们凶狠,本座看了半天,明明都要打起来了,你个蠢货说了几句梦话,那俩人不知怎的,居然没打成!”
“什么这个那个,什么骨头,什么饿狼!莫名其妙!闭嘴吧你!”高微觉得这家伙完全是胡说八道,师兄温柔蕴藉,卫朗沉毅端严,这两个人就算有误会,也不会像什么饿狼,至于骨头……她狠狠瞪了大猫一眼,你是说我太瘦没肉吗!
说者夹缠不清,听者搞错重点,高微只当他们略有龌蹉而已,心里感叹造化弄人,师兄与卫朗都是人中英杰,脾性却不相投,做不了朋友,哎!
于是她只能赧然一笑,摸摸后脑勺,带着歉意道:“这个,师兄,卫朗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哎,你也别生气,出去以后你们大概也遇不到了。”
“不。是我有错在先,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向卫道友道歉的。”言崧暗叹一声,小师妹还是如此懵懂,他架遁光在云间穿梭,刺骨天风被他的护身真气挡在外。
言崧看向高微,只见她双目晶莹,神情又欢喜又紧张,他突然问道:“师妹,就算我不来,你,和卫道友,也能破出秘境是么?”他早有此疑惑,卫朗昨夜御剑离去,亦未曾与高微告别,若非早有破出秘境之法,此人何至于如此傲慢。但他若真能破出秘境,身份又暧-昧不明,对本宗难免有所威胁。
少女一个激灵,尚未答话,言崧便从她神情中看到了答案。
“师兄……我,”她想起对剑修的承诺,心中纠结不已,最后咬牙道,“求你一件事,别把他在秘境之事说出去——”
言崧眼神一冷,断然道:“不可!此人来历不明,心思叵测,他若是魔道妖人,能破出秘境,潜入本宗,岂非一大隐患!师妹你年纪小,容易为人蒙蔽,不要说了,我只当从未听过。”
“他不是魔道妖人。”高微摇摇头,两条长眉倔强的拧在一起,神情执拗,“他出去以后也不会在极天岭逗留,绝不会对本宗有所企图。”
“更何况我年纪并不小了,也不会那么容易被蒙蔽!”她越说越呛声,“秘境七年,多少次都是他救了我的命,平日相处,他的为人如何,我难道不清楚么?”
“我不知道你们昨夜为何事龌蹉,但那肯定都是误会!师兄你不过初次见他,脾性不投,略有嫌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卫朗他,绝对不是魔道妖人!”
她扬起头,直直看进言崧眼底,语气是毫不妥协的坚定:“我可以为他担保!”
朝阳之下,高微的眼神执着坚毅,言崧凝视着她,眼神落寞,他叹了口气,又问道:“即便不是魔道妖人,他亦形迹可疑。他虽救了你,但你别忘了,你到底还是我极天宗弟子,岂可助他隐匿行藏?师妹,你错了……”
而我,我也错了。言崧心中苦涩万分,七年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错过了这些时光,当年的小师妹已与他渐行渐远。
“我没错。”说出这句话后,高微抿了抿唇,“卫朗不是魔道妖人,也并非别有居心,他当时也是被困此地,用了七年的时间来寻找脱困之法。若是他对本宗心怀不轨,大可以杀我灭口,再破出秘境,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更好?”
她看着言崧,目露恳求:“师兄,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默然良久,言崧蓦地一笑,笑容却充满苦涩,他低声问道:“卫朗,他对你如此重要么?”
“他是我的朋友!”少女的眼眸清澈纯净,毫不畏缩的撞上他探究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那点心思显得那么龌龊。
“……我不上报,但会暗中查访。”总有一个人会退让,言崧撇开目光,唇边的笑意苍白木然,从他明了自己的心意的那一刻起,他对上这个人,总是会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