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貘离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
听着外间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我知道,妻主他们定是没能逃过。
抱着肚子,地板的冰冷并没有心上的寒意深,咬住手臂,我不敢哭出声音,即使外边那噼里啪啦的声音足够掩盖我的哭声,但是我不能哭,我还有宝宝,我只有宝宝……
“可是找到了?”外间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我记得那个声音,小时候我们都喊她胖胖,现如今,她可有了个很是大气的名字,叫什么“千万代”——就这欺师灭祖的人渣,也能千万代?
“就剩这么点了……要不就先拿着这些了,之后再来便是……”回答的声音阴阴柔柔的。这个是阿傩,小时候便是一个极其狠辣的人,现今改名叫做“景斜岚”。
“你该不会是私吞了吧?怎么可能只剩这么一点?”这最后一人是落鸦。当初那个应声虫一样的人,也是不同了,唤了自己“卜落鸦”。
这三人,光这声音,便足够让我记住她们了。
“宝宝,你要记得……”我在心里暗暗地说着,“‘千万代’‘景斜岚’‘卜落鸦’分别是翩国,随国和妩国的国君,你要记得,就是她们,让我们没了家的,你以后长大了,可不能放过她们啊……”
唏嘘间,外边已没了声响,稍稍弄出一点声音,再静默着等待——外面还是一片岑寂。
转开了密道的门,那夕阳的光线便落了进来。
已经三天了,我记得,三天前见到阳光的时候,妻主还在的,她还是那样,即使大敌当前,还是若无其事地笑着,我知道,她是真的不在乎。
“离暗,好好的,把宝宝带大,让宝宝开心地活着,不要报仇,知道么?”
妻主的话如响耳畔,想起那个最后的吻,不吐诀别,不诉离殇,就若往常那般,似是在说,她在。
可看着这残阳余晖,妻主,你在哪里呢?要是往常,你该回家了。
但是,这不是往常,不是么?你不在,我的往常也随之葬了。
你要我不报仇,我如何能做到?
我貘离暗,只是一个在平常不过的男子,心肠远没有那些善人的宽广,能对这些毁我家园,坏我生活的人那么容易便咽下仇恨。
妻主,你要我这满腔的委屈去找谁倾诉呢?我只有宝宝了。
*
夜色中,躲在那婆娑的树影之后,我看着她们绝尘而去的马蹄带走了我的全部。
“宝宝,我们要好好地‘款待’一下她们才行呐……”肚子里的宝宝竟然是回应一般地踢了踢,可我再摸,宝宝却不再动作了。
“宝宝,那爹爹就要动手了!宝宝可要争气啊……”有种的下坠感袭来,我扶着那棵还未稳固根基的小树,将那上涌的眩晕感尽数摇走,“宝宝,还不行,再等等好么?”
宝宝真的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了,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便知道体谅爹爹……真好!
将手下的那树挖出来后,往斜右前方走了十二步,挖好坑,将树埋下。
接下来是后方十步外的那棵,移到左边十三步的位置。
再有斜右后方的那棵,该是在正前方三十三步的位置。
……
我只记得,在我移完那些树后,我就晕了。
再之后,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妻主把头放在我那肚子上,对着肚子里的宝宝说着话:“愿儿,娘亲的好愿儿,愿儿要替娘亲,好好照顾爹爹,知道么?”
妻主说完后,便抬着头看我。
那眼神,那么熟悉——之前,只要我耍脾气了,她就那样看着我,就是那缱绻的眼神,足够湮灭我所有的脾气。
“妻主……”
“离暗……我该走了……”
“不!!!妻主!!”
肚子的下坠力让我直不起身来,看着妻主那如樱花一样飘散的身影,有种实实在在的痛感波及到全身各处,那种似要拆分骨头重组的痛……
妻主,再抱抱我好么?
离暗好痛……
*
愿儿真的是个让人很是省心的孩子,从出生的顽强到现如今的听话。
那个性子,恬淡如水,就好似她母亲小时候那样。
“愿儿,你有什么愿望呢?”我抱着愿儿坐在祠堂前的草地上,逗趣地问着她。
“愿儿要让爹爹活得开开心心的!”其实我知道,每当午夜梦回,我的叹气都会让这个小人儿给捡着听了去。
可愿儿从不问为什么。
“愿儿呢?愿儿不想活得开开心心的?”我抱紧了怀中的这个小身躯——愿儿,真的是我唯一仅有的了。
“爹爹开心,愿儿就开心了!”
呵,这暖心的小人儿。
我将唇印在了她的额上,那里有种下貘至根后留下的一条痕。
愿儿,你可会怨爹爹?
*
愿儿,我的愿儿,你跑到哪去了?
竹屋里没有,祠堂里也没有,我的愿儿,你跑到哪里去了?
在林中的阵里跃来跃去,我的愿儿,可是在?
待看到那蹲坐在地上的小小身影,我暗暗念了几句“老天保佑”。
“愿儿……”我唤出声,
“爹爹!”愿儿转身向我扑来。
抱到这小人儿,我的心也落到了实处,可心中却多了一股怒气。
愿儿,难道连你也要离爹爹而去么?
*
看着愿儿讨好的脸儿,有种无名的气堵在了喉咙里,看着那越显破败的祠堂,我竟有种想破釜沉舟的冲动。
貘离暗,向来学不会压抑冲动。
带着愿儿,跪在了祠堂那无名的牌位前。
前尘、往事,我一桩桩一件件地说。
貘族已殁的族人们,如果你们承离暗的这个无名牌位,那么就保佑我儿貘愿终有一日,血仇于那三人。
愿儿是红着眼眶听我说完这些孽债的。
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个孩子不应有的那种深深的怜惜。
愿儿,爹爹要的可不是怜惜。
若你有一日将那三人的尸首带到这祠堂来,那爹爹定会连做梦都笑醒的。
“爹爹可想愿儿报仇?”愿儿那眼里,多了些东西,也少了些东西。
我点头。
愿儿笑靥如花,道:“只要父君高兴,愿儿便去做。”
是父君,不是爹爹么?
也罢。
*
愿儿再没有出过祠堂和竹屋,双手也不离书本。
可是,她不再笑了。
更多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眼中,不再是之前的清澈,而是蒙着一层雾,迷迷茫茫的。
我早该察觉出问题的。
要是知道如今这般,我定不会将貘至根种入愿儿的体内。
愿儿总是会胡言乱语,有时对着我,竟然也认不出。
不行,我要找到方法将貘至根由愿儿的体内取出。
*
愿儿,你去哪了?你可听到爹爹唤你啊?你饿了么?你冷了么?
愿儿,只要你回来,爹爹什么都不要了,爹爹只要愿儿就行了。
距离愿儿失踪已经有半个月。
这半月,我也不再限于林子,将范围扩散到附近的城镇。
可没人见到我的愿儿。
愿儿走失那天,天雨降临,阵法发生变化,这才延迟了我回去的时间,可我再怎么想,也断不会料到愿儿会这样不见。
莫不是这天雨的原因?
我细细地推算着,却推出我最不愿听到的结果。
我的愿儿,真的不见了。
这时候,我开始做一个梦。
梦里那个人,是个很有趣的人,但是它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我能看到它的每一个动作,却是听不到任何的话,还有连它是她还是他也不知道。
梦隔一段时间就会做,我也推算出,下一次天雨是在三十年后。
*
夜幕下,天雨格外壮丽,而我的心却惴惴不安。
只有十二个时辰,要是十二个时辰内我找不到愿儿,那只有等到三十三年后才能回到这边了。
还好,不负所望。
出了阵,我便看到那间奇怪的建筑。
说是屋子吧,却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
那里面有我的愿儿,她窝在一个男子的怀里,笑得那么幸福,连那眉后的纹路看起来都那么美艳。
原来,愿儿你找到了属于你的归宿了。
光洁的额头再没有了貘至根的痕迹,这样的愿儿,看起来那么灵动。
你看到我了,愿儿。
你喊我“爹爹”了。
没事的。
爹爹现在明白了。
当初的执念,造就了现在。
愿儿你幸福就好,爹爹没事的。
别哭啊,我的愿儿还是笑着最是好看了。
爹爹哭?
爹爹只是太高兴。
看到愿儿有心爱的人,爹爹好开心。
恩,爹爹要走了。
愿儿,爹爹对不起你。
*
回到这边,看着之前充满着愿儿生活痕迹的每一件物件,再没有之前的那种强烈的情绪。
看着那无名的牌位,我竟也笑的出来了。
先人们,你们会谅解的吧?
妻主,我不恨了呢!但是,这是不是迟了点呢?
那晚,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梦到了妻主。
我已是一头华发,她却是容颜依旧。
我的一切怨恨,尽数湮灭在她那依旧缱绻的眼光里。
“离暗,辛苦你了……”妻主笑着说。
“不苦!”我笑着回答。
那个梦,妻主一直抱着我,直到天明我醒来。
第一次,感觉幸福就这么近在咫尺。
我,还活着不是?
*
愿儿入了我的梦,可是却是灵魂的状态。
愿儿说,她已不是阳间之人。
我笑着抱了抱她,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还记得,她在星空下的稚语。
愿儿托我一件事,说起了她的孙女云拢月。
原来,愿儿也做过和我一样的梦。
原来,那个模糊的身影就是我的曾孙女。
应下愿儿的愿望。
动手布置完成一切的时候,离愿儿逝去已有一年半。
我也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了。
还好,最后还有一点能做到的事。
*
天雨异常,我的曾孙女她是五百年才一次的十七年间隔的天雨带过来的。
十五年,我将自己的一缕残魂囚在梦里十五年。
魂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云拢月出现,我的时间才开始流动。
在梦里,她像只小猴子,总是很不安份,有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暗暗批了她的命数,发觉她命里属贵,而且红鸾星很是躁动。
看着她那股想要回去那个世界的执念,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当年那个报仇的执念。
这世间,可有偶然?
答案在我们貘族的人看来,是再通透不过了。
若是这一抹执念成魔,那毁掉的可不止云拢月一人,还有她红线中系着的人。
于是,我将事实说出,成功地将她留住。
我也没想到,原来她也是度化我的人。
残魂之所以会形成,是因为有牵念的东西。
十五年里,我想过牵念我的是什么。
她点破我,那是唤作“后悔”的东西。
可除了度化,她带给我的惊喜却不止这些。
变数,竟然是变数。
和碧眼白虎定下血契,百利而无一害。
看她有了保障,我也能安心离开了。
*
放下后悔之后,我再一次看到了妻主。
还是以前那帐房,她撩起帘子进了来,笑意攀上眉间,道:“我回来了……”
我伸出手,将她拥住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