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太好的梦别信(下)
单乌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喉咙被一团满是棱角的铁块噎住了一样,他突然明白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了。www.DU00.COm
单乌想要往上爬,想要去追寻九天之上那些虚无缥缈的目标,这是他拼了命也要从贫民窟里跳出来的动力,可是现在的他同时也想要留住眼前的这些美好的景色美好的人——美好到让他忍不住开始觉得老婆孩子热炕头,家里长短柴米油盐,等等等等这些东西,有一天或许会成为他能甘愿为此抛舍下一切,去追寻去实现的美梦。
清醒的时候,单乌会很理智地让自己认为那些美梦就只是睡着时候的一场梦而已,自己的目标仍在很远的前方,然而当他沉睡的时候,这些甜美的梦境便仿佛无声无息的毒药,让他的感知麻痹,让他心生满足,让他想要停下脚步……
所以单乌才会接二连三地惊醒,可是偏偏还是会接二连三地做梦,越来越害怕,也越来越沉迷。
……
就算最终美梦会醒,自己为什么不能护持住这种美好更久一些呢?
所以一句话在单乌的唇间打了个圈,终于还是被咽了回去。
“你怎么了?不开心么?”碧桃很敏锐地察觉了单乌的迟疑。
“没有,我是太开心了,一时没想到该怎么说话。”单乌牵扯着脸上的肌肉笑了起来,同时两手轻轻捧起了碧桃的面颊。
“要不了多久,我便可以带着你风风光光地离开这里,让你真正地看到外面的世界,而我们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可以看到蓝天白云,看到星星月亮……”单乌对碧桃说着承诺,让碧桃开心,同时也是在说服自己将碧桃也考虑进自己想要的前途之中。
他在说服自己相信这么一个两全的法子。
单乌说得无比真诚,而碧桃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里其实正挣扎着两个争吵的小人。
一个人在说:“这样做当然可以,这两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冲突对立,只要人本身足够强大了,本来就没有什么是非要抛弃不可的东西。”
而后另一个人立即满脸嘲笑地反问:“难道你以为你真的足够强大了么?你眼睛看住的目标那么高那么远,你一个人尚且需要九死一生,居然还妄想再带一个累赘,她可不像你似的,可以死了又活。”
于是之前的那个小人开始反驳:“什么事都讲一个事在人为,反正都是要拼命的。”
这句话很快又遭到了第二个小人的讥讽:“拼命?你以为你带着她之后还能拼命?你一拼命她就死了,我敢肯定,一但你想要拼命,她肯定会拦住你,宁愿她自己死也要拦住你。”
“不,她会等我回来的,就像之前那一次一样。”
“别做梦了,现在的她可不会那样了,那时候她是在绝望中等待一线生机,可是现在的她,充满希望。”
“就算最后会失败,就算最后生死相隔,但是我至少为此努力过,也算无憾。”
“无憾?哈哈哈等事情发生之后你再来说有憾还是无憾吧,你明明知道的,她的存在根本不仅仅只是一个累赘,更是毒药,她会慢慢地瓦解你的斗志,麻痹你的意志,让你最终平庸地跟山野村夫没有两样,对了,你不正是想为她去当一个山野村夫了么?那就去啊,还犹豫什么呢?”
“人生可以不止一个选择的……”
“完了,这句话都说出来了,说明你已经没救了……”满脸嘲讽的小人哀叹道,甚至痛苦地抱住了头,而后在地上翻滚了一圈,重又抬头看向对面那个小人,做着最后的努力,“你明明知道你这想法完全就是无稽之谈,你明明知道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驿站所在的位置太近,太低,甚至需要现在的你往回倒退几步才能住进去,你就真的甘心?”
“不甘心,哪样都不甘心。”另一个小人同样是满脸痛苦之色,“不对啊,明明可以不做选择的……”
“不做选择?白日做梦罢了。”
“哼,既然如此,你不妨看我能不能够做到。”
“我只会看你打算自欺欺人多久。”
……
碧桃很认真地听着单乌的承诺,她的眼神干净明澈充满了美好的情绪,让单乌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双眼睛继续把话说下去,所以单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只是有些痴痴地看着碧桃。
碧桃却是很开心地享受着与单乌的对视,她的手轻轻地扶上了单乌捧住她自己面颊的两只手,轻轻地摩挲着,生怕重了一点便会惊动这种被单乌捧在手心的美妙感觉。
碧桃的体贴让单乌的心似乎更累了一些,他松开了捧住碧桃面颊的手,却又有些依依不舍地用手背在碧桃的面颊上蹭了蹭,方才叹了口气,在碧桃疑惑的目光中将碧桃给搂在了怀里,脸便埋在了碧桃的发间。
单乌很少对碧桃有这么亲密的举动,碧桃的心跳有些加速,而她因为单乌抽出手后无所适从的两只手,也便顺势抱在了单乌的背上。
“我该怎么对你呢?”单乌的声音仿佛喃喃自语,不看着碧桃的眼睛的时候,他才能坦白透露一点心声。
“这样抱着就好啦。”碧桃的脑袋埋在单乌的胸前,她能感觉到自己头上单乌呼出的热气,心里满满的都是一种叫做幸福的滋味,“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的。”
这一瞬间,就连单乌自己,也有些想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抱着碧桃,天长地久了。
……
宋帝王抬了头,目光扫过坐在自己面前的都市王,卞城王,以及泰山王。
“我收集到了一些有关那位平等王的消息,打算跟各位分享一下。”宋帝王干咳了一声,开了口,“不得不说,就这些情况看起来,这一步,我们是走得晚了。”
“愿闻其详。”泰山王等人开口。
“我们都知道,文先生之前曾经要送一个少年来这阴曹地府,不过当时文先生并没有对这少年多做提点,并且这个少年在过鬼门关的时候走的是人道,所以我们在听说这个少年不会武功之后便当他已经死了,却没想到,他居然成功地活着走出来了……”宋帝王开始回忆最初听到单乌这个名字后发生的事情。
“是的,这件事我有印象,秦广王当时突然跑过去堵在了鬼门关,于是那小子似乎就被楚江王要去了?”泰山王皱起眉头,依稀也记起了一些事情。
“这小子是百脉畅通之体,这意味着什么,你们是知道的吧?”宋帝王咬牙切齿地说着,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甚至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自己椅子的扶手,坚硬如铁的木质居然发出了有些难以承受的吱呀声,“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是文先生不看重的?”
“百脉畅通之体?”其他三人纷纷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随即种种猜测便浮上了水面。
“文先生故意隐瞒了这一点,想来一方面是为了给那小子在这阴曹地府里的试炼增加些难度与波折,另一方面,只怕也是对我们办事能力的考验……”泰山王很快便想到了这一点,于是这话也不用继续说下去了,总而言之就是自己这些人白白将单乌漏给了楚江王那些人,在起步上便已经一败涂地。
“不过既然如此,为何我们与那小子见面的时候,他的武功不过如此?也只是比其他的小鬼略好一些而已。”都市王疑惑道。
“这么说吧,我这里还有一条消息,是那小子自己跟底下人透露出来,而后辗转到我这里的,那就是这小子在楚江王那里的时候,楚江王对他是百般虐待,除此之外便只是喂药,并没有直接教他正确的修炼方法。”宋帝王补充道。
“他自己透露出来的?这话里的水分值得斟酌。”卞城王皱起了眉头,“不过有一件事可能是真的,那就是楚江王喂了他足够的丹药,却压制住了他武功的进步速度……”
“是的,所以根据当时我们见他时的状态可以推断出,他的武功,极有可能是在进入试炼之地之后,被魏三光指点出来的。”都市王也便据此分析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这么做?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宋帝王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复又叹了口气。
“开始的时候不教他正确的修炼方法,压制住他的武功,自然是不希望他进步太大野心膨胀得太快,短短时日便爬到我们这些阎王的头上……哼,想想看吧,那段时间里他正处在楚江王的名下,而楚江王这个怪物,本就长于炼药不说,更长于玩弄人心,那小子从楚江王手里过了这一遭,脑子里还能剩下些啥?”泰山王体会到了宋帝王的遗憾,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位平等王魏三光,多半是他们主动牺牲掉的。”
“是的,我也是这样的猜测。”宋帝王认可了泰山王的分析。
“魏三光跟他们是几十年的兄弟,就这样牺牲掉,会不会太不值了?”都市王问道。
“并没有不值,要知道,他们那些人里,只有魏三光的优势在于纯粹的武力,然而魏三光这些年懈怠了很多,他的武功已经远远不如当年了,既然如此,不如空出这个位置来,换上去一个潜力无限的新人,而这个新人更是极有可能会成为文先生所看重的人——我想,魏三光这种人为了多年的兄弟情谊,是不会吝于牺牲自己一条命的。”宋帝王侃侃而谈,将自己在知道消息后的那一系列推测都说了出来,“唉……文先生虽然让我们牵制他们,可归根到底,文先生对他们……仍是乐于重用的,这正是我们处境艰难的原因所在。”
“他们的确各有所长……不能让文先生满意,真是我等的无能啊……”卞城王长叹了一声,默默地摇了摇头。
“所以这一回,对我们来说,真的是生死存亡之时了。”宋帝王打断了卞城王哀怨的自我反省,敲了敲扶手,让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即将要说的话上,“我们都得认识到这一点,那就是单乌这个小子并不只是楚江王那些人为了撑住自己的面子而硬抬起来的一个傀儡,所以,我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太过看轻他的存在。”
“所以我们要对他动手么?”泰山王问道。
“不……不好直接动手。”宋帝王摇头道,“我们得有理。”
“看你这么说,你应该是找到了别的方法了?”卞城王问道,他们和宋帝王也是老伙计了,宋帝王的眉角一挑,他们便能猜出宋帝王想说些什么。
“是的,虽然比较迂回,但是我还是找到了他的一个弱点。”宋帝王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那个弱点就是他那一回,当面跟楚江王要的那个人。”
“要的是谁来着?”泰山王等人面面相觑,那种从来没听过的小人物的名字,根本没法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印象。
“呵呵,一个小女孩,叫碧桃。”宋帝王回答道。
“这是他什么人?”卞城王问道。
“小情人吧,也许。”宋帝王猜测道,“这个叫碧桃的神女,被楚江王送到了那个小子所在的地狱中,一同送去的,据说还有满满一箱子结婚用的喜服红烛之类……”
“还真是楚江王能干出来的事。”其他三人闻言,一时间竟是哑然失笑。
“这并不好笑,楚江王最擅长的便是这种事情,她会这样做,想来也是摸透了那小子的心思。”宋帝王叹道,“用一个小女子,便能绑住一个百脉畅通之体的天才死心塌地永不背叛,这代价也太轻巧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对这个叫碧桃的小女子下手?”泰山王问道。
“是的,而且不能直接由我们下手……要让这件事,看起来是楚江王那边的人使坏才行……”宋帝王压低了声音,却到底还是抑制不住,颇为自得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