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长乐少年游(五)
当李隆基接到准许其拜入暮朝门下,跟随暮朝修习医道的圣旨时,并未感到丝毫惊讶。自从他那日在父亲与沈御医面前说出那番意欲拜师跟随暮朝学医的话,他便早已料到皇上一定会准许他的请求,而前两日自己的上书请求,不过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李隆基手握圣旨,不禁回想起父皇虽然曾经登基为帝,却又迫于形势而自行上表请辞,恳请太后临朝,之后只能再次以储君的身份尴尬的居于东宫之内,更被更改了武轮这个屈辱的名字。李隆基想到此处,不禁握紧拳头,直到他发现已将手中的圣旨捏皱之时,才连忙松开手指。李隆基深吸一口气,仔细的将圣旨抚平,却是逐渐收起了眼中的不甘与愤怒。
李旦虽然生性软弱,但心中却也从未承认过武轮这个名字,更何况是年轻气盛、颇有主见的李隆基?李隆基目光微闪,与年纪极为不符的幽深双眸中竟然飞快的闪过一抹狠戾。武轮么?李隆基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不屑与嘲讽,并且暗下决心,总有一日,自己要从武家人的手中夺回皇权,让天下百姓尽皆知晓一个被遗忘许久的事实,大唐天下的主人不是姓武,而是姓李。
想起那位每次见面都给自己带来无数惊喜的女子,李隆基不禁微微勾起唇角,心中暗讨虽然自己此时理应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休养生息之余再伺机而动,徐徐图之方能成就一番大事,但是若能跟随在那名女子身边,自己蛰伏的这段日子应该会过的平静而愉悦吧。李隆基想到众人对暮朝的评价,心中更加涌起莫名的期待,隐隐约约的觉察到,或许,自己这个决定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由于李隆基拜师学医乃是皇上亲自下旨应允,因此,此番拜师由钦天监特意择了一个良辰吉日,由太平公主亲自将李隆基送到同济堂。李隆基于同济堂正殿,在创始人名医苏瑾的画像前,当众向暮朝行拜师大礼,正式拜入暮朝门下,成为暮朝唯一一位入室弟子。
楚王殿下拜入同济堂学医之事在民间掀起巨大的影响。这是自从同济堂创立以来,第一次有当朝皇子拜入门下学习医道。百姓们不禁纷纷慨叹,同济堂果然盛名远播、名不虚传,竟是连皇子都前来此处拜师学医。
从此而后,高门权贵之家也渐渐开始派遣年轻的子嗣进入同济堂学医,而当李隆基登基为帝以后,这个风气则越演越烈,许多名门望族甚至定下凡被立为世子之人,必须进入同济堂学医半年的规矩,以此增长见闻、修身养性。
拜师当日,暮朝身着月白色高腰襦裙,外罩藕荷色半臂短衫,正是同济堂医馆医女们常见的装扮。唇边总是噙着一抹清浅笑纹的暮朝此时却变得格外严肃,她郑重其事的将一百二十条门规逐一讲解,并要求李隆基一字一句的跟随她在师祖面前许下誓言,行医一日,铭记一世,仁心仁术,同济苍生。
李隆基凝视着暮朝清澈明净的双眸,只见其中似有无数希望之光凝聚成璀璨夺目的流光溢彩,其中更暗藏着令人惊叹的坚定与执着。李隆基微微一震,被暮朝的情绪所染,在跟随暮朝朗声许下誓言之时,甚至忘记了自己拜入同济堂修习医道的初衷。
从此而后,李隆基每隔一日,便到同济堂跟随暮朝修习医道。
开始的时候,李隆基也曾被那成百上千种功效各异的草药名称与繁琐的效用及禁忌折磨得头晕脑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李隆基渐渐从中发现了不少乐趣。尤其当他用自己开的药方为父亲李旦治愈了腹痛之时,李隆基顿时欣喜不已,只觉得这是自己近年来做得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然而,当他将兴致勃勃的将此事讲给暮朝听的时候,却被正在开方的师叔苏焕嘲笑道:“从你记录的脉案上看,太子殿下不过是在亭中用膳,呛了些风受了些寒凉,明明一碗热水便能解决的问题,偏要用上许多没有必要的草药,如此浪费医药资源且对病患造成无数隐忧的做法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李隆基并不喜欢这个相貌平凡、对任何人都无比毒舌却只有面对暮朝时才和颜悦色的师叔苏焕,此时满腔喜悦被苏焕的冷言冷语尽数浇灭,不禁冷言辩驳道:“宫中有无数名贵草药,我的父亲贵为太子,难道连用些草药也要被人指责浪费么?”
暮朝闻言黛眉微蹙,嗔怪的看了苏焕一眼,十分不解苏焕为何偏要处处针对李隆基,每次只要两人碰到一处,竟没有一次不发生争执的,着实令暮朝头痛不已。
由于苏瑾终身并未成婚,也未留下亲生子女,但却收养了最优秀的弟子长安首富的庶长子傅涵为养子,傅涵尊敬养父,至此跟随养父姓苏。
苏涵俊美儒雅、医术高明,于不惑之年接掌同济堂。苏涵始终不忘父亲训诫,在选择同济堂接任者时不论亲疏远近,只论医德医术,竟然舍弃其自幼修习医道的长子苏昱,将同济堂交由与其毫无血缘关系的洛阳同济堂最为出色的名医冯玉堂接掌。
冯玉堂敬重苏瑾与苏涵的人品与医德,竟然也自愿改姓苏。时至今日,同济堂历任掌管者中自愿改为苏姓者竟然超过八成以上,并始终坚持以当年苏瑾定下的规矩选择接任者,即唯才是举、医德为先。
苏焕原本并不姓苏,而姓林。十年前,他在接掌同济堂之时自愿改姓苏。两年前,苏焕毅然将同济堂交由年仅十三岁却医术高明的医女暮朝掌管,却心甘情愿的继续留在同济堂行医,也时常帮助暮朝处理同济堂的日常事务。
暮朝也曾经私下里问过苏焕为何要对李隆基这般苛刻,苏焕却道:“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正所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我如此行事也只不过是想磨练一下你徒儿的意志罢了!”
暮朝想到苏焕对待刚入同济堂学医的弟子皆如此苛刻,也便不再阻拦,但却叮嘱苏焕要注意言辞,切莫刺痛李隆基心中潜藏的痛楚。
此时,暮朝见李隆基已然动怒,便对苏焕使了个眼神,柔声劝道:“苏大夫虽然言辞有欠妥当,但他所言之事却也十分有理。对病患而言,倘若不论病情只一味使用上好的药材,的确会给病患造成极大的隐忧。岂不知凡事过犹不及,对病患而言,最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如果面对病患并不严重的病情便使用上好的药材为其医治,便属于过度医治。这样虽然也可以将病症治愈,但却会使病患产生对上好药材的依赖。而当病患真正患有重疾,再用这些经常服用的上好药材为其医病,便会大大减轻应有的药效,对病患反而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李隆基闻言脸色稍缓,沉思半晌,终于轻声道:“是隆基做事有欠妥当,以后必会小心谨慎,不再犯同样的过失。”
暮朝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浅笑道:“你才学医不久,能够有如此成绩已属十分难得。你也不必过于心急,凡事当讲究循序渐进,以后日子长了,很多事情便会知晓了。”
李隆基点点头,抬头瞥见苏焕若有所思的目光,却是转开头去,没有再与其说话。
暮朝见此情形,便对李隆基说道:“今日你也忙了大半日,不如随我去街市上转转,也好散散心。”
李隆基闻言眼前一亮,欣然应允。
暮朝望着欣然穿梭于街市之上,举着小糖人向自己献宝的李隆基,忽然发现无论李隆基心思有多深沉,他也只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而已。
李隆基跟随着暮朝悠闲的在街市上东游西荡,在一个街边的小摊铺上看到了一个样式古朴的白玉簪。李隆基忽然觉得这支白玉簪与暮朝十分相衬,沉思片刻后,竟然用身上的玉佩换了这支玉簪,微红着双颊将其塞到暮朝手中。
暮朝微微一愣,她原本以为李隆基是在为皇上或是太平公主挑选首饰,以此博得两人的好感与眷顾,因此也便没有阻止李隆基用上好的玉佩换取白玉簪的举动,却不曾想李隆基却将这支白玉簪送给了自己。暮朝捏着玉簪,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暮朝沉默片刻,叹息道:“这支白玉簪并不值这么多银钱的,又怎么比得上你随身携带的玉佩?”
李隆基望着暮朝,清澈的双眸格外明亮,俊朗的面容上噙着一抹愉悦的浅笑,轻声道:“我知道它比不上我身上的玉佩贵重,但是在我心里,它却远比我身上的玉佩更为重要!我觉得这支白玉簪与师父很相配,便将它送给你了!白玉皎皎,温润淡雅。师父在我心目中,便是这样的人。”
暮朝不禁愕然,低头望着手中的白玉簪。这支玉簪虽然皓如白雪,但却有着几个极为明显的杂质。暮朝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许多往事,想起那些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日子,也想起了那些欲置自己于死地以及自己动手杀过的人。
暮朝沉默良久,忽然微微勾起唇角,展颜道:“白玉皎皎,温润淡雅。隆基送我的这件礼物,我很喜欢!”
李隆基见暮朝郑重其事的将白玉簪收入怀中,也不禁露出一抹愉悦的笑容。
暮朝和李隆基又逛了半天,便有些饿了。选来选去,两人都觉得街边的一个老人家开设的摊铺上,刚出锅的烧麦香气四溢,看起来很是美味的模样。于是两人便随意的坐在摊铺旁的长凳上,各自点了一笼烧麦和一碗米粥。
正当暮朝和李隆基满心欢喜的吃着刚出锅的烧麦大快朵颐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一声惊讶的呼唤,“哈哈,我还以为你们成天在一起精研医道,必定十分忙碌,却不曾想你们两人竟然忙里偷闲,结伴跑到街市上品尝美食,偏巧却被我逮个正着!我倒要好好想想,如何罚你们两人才好!”
李隆基和暮朝忙回头望去,只见太平公主身着一袭紫色高腰襦裙,外罩对襟薄纱广袖长衫,高耸的朝云近香髻上簪着一朵精巧别致的浅紫色菱纱牡丹花,衬得太平公主本就娇艳的面容更多了几分丽色。
暮朝浅笑道:“我接连忙碌了几日,只出来这么一会儿,偏就被姐姐看到了!”
李隆基略显羞赧的低声解释道:“都是侄儿贪玩,师父不过是心疼我,见我心情低落才陪我来街市上游玩片刻。”
太平公主看着暮朝身上竟然只穿着月白色高腰襦裙外罩藕荷色半臂短衫,柔顺的长发只简单挽了一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发髻上只用两朵小巧的浅蓝色绒花装饰,正是同济堂医女最常见的装扮,不禁撇了撇嘴,无奈的叹息道:“这才刚离了我没几日,你便又回到这幅平庸无趣的装扮了!你整日都做同样的打扮,难道就不嫌烦闷吗?既然今日被我撞见了,定然不能任由你这幅模样返回同济堂!不如,就罚你们两人去我府上陪我用膳。可巧,我这几日正好请来长安城内有名的戏班在府上排演,到时候让他们唱上一出,这才热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