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午后，林楠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手握着电话惊愕着，颤抖着：“妈，您先别急，我马上去。”林楠哭着跑出办公室。
诚然追了出来，他喊着，“林楠，是不是有急事了，我送你去。”
诚然的丰田车疾驰着……
“怎么了？”
“我哥……我哥把一个工人打晕了。我哥拖欠工人工资，工人们挡在搅拌机前不让开工，我哥急了，绰起铁锹把一个领头闹事的工人打倒在地，那个工人已被送入医院，工人们集体把我哥告了，我哥……我哥被抓进公安局。我妈说那个伤者被送进XX医院，咱们先去医院，看望那个伤者。”林楠哭着叙述完。
医院急诊病房内，林楠见到了那个被打伤的工人及其妻子母亲，伤者的妻子破口大骂：“你哥太黑心了，太不是人了，孩子他爸辛辛苦苦从春干到秋，你们一直不给开支，拖到现在，一个子没开，还把孩子他爸打伤了，现在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孩子他爷爷肺病等着住院呢，你们这些黑心老板，心都被狼吃了。呜呜……”
伤者的老母亲用手指着林楠的鼻子骂道：“我们全家人就指着我儿子干活养家糊口，这回我们全家人都没地方吃饭了，明天把全家人都叫来，到你们家吃饭去！”老人哭号着，听之令人不寒而栗。
林楠在老人面前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人家，对不起，这全是我哥的错，您放心，我们不但要出医药费，还要补齐他的工资，还有误工费，保证让你们满意，但求你们撤诉，不要告我哥。”
“钱，我们必须要，你哥我们也一定要告，他害了那么多人，我们不会放过他！”几个看望伤者的工人咬牙切齿着。
“现在病人已苏醒，医生又说只是有些脑震荡，不会留下太严重的后遗症，你们现在要是把林军告上法庭，你们想想后果会怎样？是，他应该得到惩罚，可你们好好想想，他进去了，你们得少得多少钱？”诚然振振有词。
“就应该让林军蹲监狱，太缺德了，半年多了，一个子没开，总是拖来拖去，这回，他还急眼了，把叶老大的脑袋打成了血葫芦，大伙费老大劲了才拉开，太损了，我们不能放过他！”工人们七嘴八舌地控诉着。
“大家伙撇家舍业的，无非是想多挣点钱，我哥和大家无冤无仇，只是公司暂时遇到了点儿困难，但并不代表我哥要拖黄大家的工资，你们放心，拖欠你们的工资，林氏公司一个子都不会少给，请大家给我们一点时间。”林楠给大家深深地鞠躬。
“工资我们得讨回来，林军我们也不能轻饶了，这都成重伤害了，谁心里能咽下这口气？”
“再说，谁知道将来能留下啥后遗症？刚才那个大夫都说了，肯定会有后遗症。傻不傻，苶不苶的，还得搭个人照顾他，那日子咋过呀？”
“他林军不是能打吗？这回就告诉叶老大，一直别出院，后半生就在医院养老！”几个工人义愤填膺。
“各位，林军和大家没有杀父之仇，是，你们恨林军是应该的，可你们现在想想，即便你们现在把林军打死，解了心头之恨，你们的钱能得到多少？你们家里的老老小小可都在等着你们的钱呢。作为林军的家人，我们希望你们考虑一下撤诉的事，你们放心，对于伤者我们会尽量达到他满意。”诚然诚恳地面对大家。
诚然的话显然是触动了工人们的心，人群中一阵骚乱。
林楠和诚然走出医院，泪水从林楠眼里奔涌出来，她失神地向着天空撕心裂肺般地喊着：“爸，你回来！回来……”
诚然默默地站在她身边，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心里充满了悲怆，这不是一个女人应该承受的，这不是！他的心头弥漫着心痛，他的脸温暖而真诚地对着林楠，“林楠，不要绝望，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不能放弃。”声音激动而坚定。
林楠的心海禁不住决堤了，她情不自禁地落到那个温暖的肩头，失声地痛哭起来。此刻，林楠觉得自己像一棵大树，虽安然地站在这里，却要接受所有的期盼与目光，也要经受所有的指责和憎恨，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与荒凉。诚然的双臂环着林楠，给了她一个坚强的力量与支撑。
车里，林楠的头仰靠在副驾驶的靠背上，目光茫然地望着车的前方。
“林楠，撑住，一定会有办法的，这轻伤害和重伤害只一字之差，但判断的结果完全不同，前者只要赔偿足够的钱即可，后者可能会被判刑坐牢。但不管将来结果如何，我们现在一定不要放弃。”
“不放弃。”林楠坚定地回应诚然。林军面临坐牢，林氏公司面临破产，无常大违，不期而至。林楠感觉自己掉入了万丈深渊。
夜风呜咽，秋雨飘零。林楠给母亲打了电话。“妈，那个人没有生命危险，就是擦破点儿皮，咱们就是多赔点钱，过几天我哥就回来了，您和果果，亮亮早点睡吧。”
“那我明天就到中介卖房子。”母亲心急火燎。
“妈，您千万别着急，我的房子明天也登到中介去卖，咱们再把手里的钱凑凑，我哥就过了这道坎了，没啥大不了的。”林楠佯装镇定。
林楠蜷在沙发里，又情不自禁地打了父亲生前的电话，依旧是空号，但林楠仍旧低声哭泣着：“爸，你回来……爸，你快回来……我一个人承受不了啦，爸，回来……爸，救救我哥，救救咱公司。爸！”哭到不能自抑时，她突然本能地打了那个电话号，“胡世奇，救救我哥，求求你！”
“怎么了？哭成这样，找你那个万能的老公啊。”胡世奇有些阴阳怪气。
“世奇，我找不到别人帮我了，只有你能救我哥，你一定救救我哥，救救我们全家吧！”林楠哭着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林楠，这事不太好办，难度系数太大，不好办。”
“世奇，我求求你，求求你，你一定要帮帮我，求求你了！”林楠苦苦哀求着。
“好了，看在你苦苦求我的份上，我想想办法。这样，你明天上午十点到XX宾馆，我等你。”
“好，谢谢，谢谢，谢谢。”林楠千恩万谢着。
苦难终于把人的理智与尊严推向了极限。
第二天是周末，林楠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来到胡世奇指定的宾馆，宾馆侧门处，一辆黑色的奔驰车，车牌上盖着一条与车颜色相近的毛巾。林楠下意识掀开毛巾，是胡世奇的车。她如赴刑场般走进那个宾馆，刷了身份证，按着胡世奇的信息走进了五一二号房间，房间的灯光幽暗低沉，一款暗橘色的窗帘暗晦厚重地遮挡隔绝了室外的光线，屋子里沉闷得让人窒息。
胡世奇早已等在那里，时尚的风衣，讲究的衬衫，一尘不染的皮鞋。看见林楠走进来，便发疯似的给林楠一个纵情的拥抱，然后直接把林楠扔到床上，他迅速地脱光自己的衣裤，那双大手用力地扯掉林楠的风衣，拽开林楠的胸罩，看着恋慕多年，风姿绰约的美人的躯体，还有那两只依然饱满挺拔的酥胸。胡世奇如一头凶猛饥饿的狼舔食一只奄奄一息的羔羊，那激情喷发的吻雨点般落在林楠脸上，脖颈上，胸上……此刻，林楠感觉有一把尖刀扎进她的肉里，撕心裂肺地疼，却无力言说挣扎。胡世奇呻吟着，他的手滑向林楠的下体，林楠猛然间听见自己内心爆裂的巨响，她听见自己的神识在骂自己：你用肉体交换你哥的自由，你哥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胡世奇的手拉拽着林楠的裤子，林楠突然冷不防地拼了命般坐起，用尽全力挣脱胡世奇，抓起衣服仓皇地跑出了那个昏暗的房间，身后传来胡世奇的怒骂声：“林楠，你玩我，你哥就等着坐牢吧！”
林楠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她扣上了风衣全部的扣子，阴冷的秋风吹痛她风衣里面一丝无挂的上体上，她浑身瑟缩颤抖着，无目的，无方向地逃离，她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金碧辉煌的宾馆。冷风吹在脸上，是那种淋漓尽致的痛。
没有经历过绝望的人不知道绝望的滋味，林楠就这么无着无依茫然地跑着，走着，灵魂似乎已跳出了她的肉身，飘向了不知处的地方，她跌跌撞撞着，跌跌撞撞着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林楠哭着打通了田园的国际长途：“园园，你快回来……我哥入狱了。园园……”
田园手握电话，怔在那里，好久好久……曾几何时，她恨透了林军，恨他对自己的忽视，恨他的花天酒地，恨他害死了父亲，恨他的金钱至上，恨他的……可为何听到他遇难了，自己的心要痛？
往事一幕幕排山倒海般涌现，他不惜重金不顾一切救父亲，他绞尽脑汁屡费唇舌劝母亲治疗耳疾……她想起佛书上的一句话，“记人之善，不记人之恶。记人之恩，不记人之怨。”
此刻，田园胸口的疼痛迅速地在整个身体蔓延开来，她手捂着胸口瘫软着坐下。也许，究其恨的根源，除了爱，没有其他。
林楠的电话响起，“林楠，你跑哪儿去了？我给你打了三十多个电话了，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听到诚然熟悉温暖的声音，林楠终于放声痛哭。
看着衣衫不整的林楠，诚然心痛难当，“一夜没睡？”
“嗯。”林楠用力应答着。
“林楠，我想了一夜，也问了几个朋友，实际上那个工人就想要钱，让他说个数，只要是钱能解决的事都是小事，我这就陪你去医院，和他们商谈，我想，钱到位了，他们肯定会撤诉。再一个就是咱们宁可多花点钱，让那个受伤的工人早日出院，要不然，恐怕这场官司的战线又要延长。”林楠的眼盯着诚然，一脸的依赖。
某医院急诊病房内，诚然正在和伤者家属进行交涉。
“我们已咨询了律师，如果林军坐牢，那你们得到的钱就会相应地减少一大半。如果你们撤诉，我们私了，你们开个价。”
伤者家属面面相觑，片刻，伤者的老母亲开了口，“你们也别说我们讹你们，我们全家就指着他一个人干活养家，将来要是留下什么后遗症，我们全家老小就得饿死。二百万吧，就不告了。”
“你们去抢吧，我告诉你们，律师说了，我哥即便坐牢也是一年半载的事，反正他现在只剩下债，也没钱偿还你们，你们尽管告吧！告吧！”林楠被强烈地激怒。
“大，大妹子，等等。”伤者突然开了口，“我这脑袋迷糊，还钻心地疼，也不知要住多久才能出院，你们就一次性给清一百五十万，我立马出院，立马撤诉，日后有啥后遗症也绝不找你们。”
“连你工资算在内，一共给你一百万，如果你不同意，你尽管去告，是死是活我们擎着。”林楠转身向门外走去。
“大妹子，大妹子，你听我一句，咱哪好说好商量，一百万就一百万，钱一到我们立马撤诉。”伤者的妻子拦住林楠。
“好，到时候我们签字为效。”诚然说完拉着林楠走出医院。
一百万，以前在林家来说是个小数目，今非昔比，时过境迁，当下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之前林楠的积蓄刚刚给了林军，而林母的积蓄都已填在公司里，和用于家庭庞大的开销。
从前父亲在世时，这一大家子人，没有人为钱烦恼过，尤其是林楠，动辄还对父亲发号施令，父亲一方面既要承受外部环境的压力，又要承受来自林楠的牢骚，可以说是内忧外患。而当下，不止是一百万的事，几十号工人半年的工资，还有公司拖欠银行，企业的钱，这似乎是一个高不封顶的雷人数字，林楠的心依然沉重着。她在自家楼下的中介处登上了自家卖房的信息，又在自家窗户上贴上了卖房的广告字条。
田园乘坐的班机于第三天下午降落在某某机场，远远的，林楠就向田园奔跑过去，她们紧紧地拥住对方，仿佛要把那些残存在彼此之间的私心全部挤出身体之外。
“怎么样了？”
“钱一到位，他们马上撤诉，并尽快出院。”
“好，我想过了，咱们大家一起卖房子，事儿太急，没有别的办法，在网上登能更快点，如果我的别墅先卖了，就用我的钱，如果你们的房子先卖了，加上我手里的钱也差不多够，没事，小楠，天塌不下来！”田园显得很沉稳。
林楠无语凝噎，她没想到从前弱不禁风的嫂子，遇事能处之泰然，看来使人成熟的并不是岁月而是经历。
在路上，诚然开着车。
“到家喽，到家喽！”在甜甜喜悦的呼喊声中，丰田车疾驰着。
当田园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她惊呆了，自己和甜甜的拖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门口，像是等待已久。大厅乃至各个房间都干干净净，甜甜的房间又多了两个新玩偶，大厅花瓶里依然插着怒放的鲜花，田园和甜甜的床边也更换了厚厚的脚踏垫。厨房里又多了个烤箱，餐桌上摆放着一本美食大全，中间的一页夹着书签：如何自制绿色早点，让家人健康。田园的心里充盈着温暖，眼泪不知不觉爬上脸颊。
门被打开了，老李从外面回来。
“呀，园园，回来了？咋没提前告诉我一声啊？”
“大大，想死我了。”甜甜从楼上房间跑了出来。
“大大也想你了，甜甜，给大大的礼物呢？”老李抱起了孩子。
“大大，你闭上眼。”甜甜调皮地搂着老李的脖子用力地亲了一下老李的额头。
“好了，睁开眼，礼物给完了。”
“好，这个礼物好。”老李幸福地笑了。
“园园，我出去买点儿菜，冰箱里啥也没有了。”老李欲出门。
“不用，叫点儿外卖得了。”田园坐下来端详老李，一个多月了，老李瘦了，眼袋也明显增大，满脸倦容。
“哥，我们不在家，你也没好好吃饭吧？这次回来得太急，我在候机大厅给你买的茶叶，买不好这东西，好赖你别嫌弃。”
“你们娘俩回来就好。”
“哥，我还有事跟你说，林军出事了，现在在监狱里，需要一大笔钱，我要尽快卖掉这别墅……”
田园刚叙述完事情的概况，老李急忙走进自己屋里，拿出一个银行卡，塞到田园手里。
“这里有四万多，你先拿去用，一会儿咱就在网上登上卖房子的信息，不管咋样，一定要救。”
“是的，一定要救，不救，我心里的这道坎也过不去，我曾经恨过他，但我还是忘不了他的好。”
老李欣赏地看着田园，那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古训忽然跃上他的心头。
那日晚饭后，林楠在家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竟然是叶立明。“你怎么来了？白天你打电话，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亮亮在我妈那儿。”林楠极其冷淡。
“我不是来看孩子的，我是来看看你，听说哥出事了，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叶立明恳求着。
“叶立明，你是来看笑话的吧？告诉你，这是我的家事，不用你管，你走！出去！”林楠打开房门。
“小楠，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救人要紧。我欠你们林家的太多太多了，所以这次我一定要帮帮你们。我刚看见你在窗户上已贴出了卖房广告，一定是需要一大笔钱。这个卡里有十六万，是我的私房钱，是留给亮亮将来上学的钱，密码是亮亮生日。”
“你拿回去吧，我不想再和你有一点儿牵连。”林楠面沉似水。
“林楠，就算我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行吗？这点儿钱虽少，但起码也是我对林家的一点心意呀。林楠，给我这个罪人一次机会，行吗？”叶立明双手捧着那张卡。
林楠拿起那张卡，似有千斤重，眼前的这个男人，曾是她青春全部的爱恋，曾是她绝口不提的禁忌，曾是她回忆里最惨痛的人生阶段，到最后她才猛然感悟到，原来最痛的是无常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