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他认了
夜深人静,椒兰殿里烛光清冷。
“喝了多少。”
“六壶离人醉。”
六壶?容浅念托腮,隔着床幔看沉睡的人儿:“可说了胡话?做了荒唐事?”
她家这闺女,酒量太次,酒品更次。
萧凤歌敛着眸子,灯火照不进眼睛里:“闯了大祸。”顿了顿,沉声,“前日被送进忠亲王府的世家女子,都进了魈魂窟。”
果然是大祸,容浅念揉揉眉心:“那一群老古董想必不会善罢甘休,讳乱皇族残暴不仁的罪名,我家临昭怕是担定了。”抬起眸子,戏谑地笑笑,“凤歌儿,你可要负责。”
片刻沉吟,他道:“杀人灭口。”
容浅念不可置否,这是解决麻烦最快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只是小九。”语气没了刚才的杀气,反倒多了无奈,“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怎么办?若是别人,强取豪夺耍流氓什么的都好说。
想了想,容浅念问:“她很像我吧。”
萧凤歌点头:“嗯。”
太像了,以至于,乱了他的眼,他的心,一塌糊涂得不知怎么是好……
他看着床上的小人儿,有些出神,容浅念抬腿,一脚就招呼过去。
萧凤歌结结实实挨了一记,俊脸泛黑:“小九,你对小爷可真不客气。”
客气?那是啥玩意?六壶离人醉,那可是她的老本!
“记住,她是萧十四,就算是我容九生的,她也不是容九。”一记白眼丢过去,容浅念警告,“你要敢忘记,见你一次老娘踹你一次。”
萧凤歌苦笑,觉得被她踢的地方生疼生疼的,分明没有用力的……
他想,这对母女,都是他的劫。
六壶离人醉,本该六日便醒,萧红荛睡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内,临昭公主讳乱皇族的传闻滚遍了风清天朝。
一个月内,忠亲王府昭明世子一纸奏章,殁了朝中官员数十,朝堂跌宕腥风血雨。
一个月后,临昭公主醒,帝都无半句传言,一切如初。只是此后,忠亲王府,如花美眷不断。
之后,近半年里,忠亲王府夜夜笙歌,都道昭明世子为情落得醉梦生死。
每每,萧红荛听了,不动嘴,她动手。
自此,忠亲王府隔三差五美人如云,再隔三差五销声匿迹。
这日,风轻云淡,岁月闲适,忠亲王府里有美人嬉戏,轻笑如铃。
“世子爷,奴家给你倒酒。”
“还有奴家。”
“爷,奴家喂你。”
三五成群,女子的娇笑声中,传出男子邪魅的嗓音:“小美人,来,替爷喝了。”
“爷,讨厌。”
“爷,不要了。”
“呵呵。”
“……”
远远看去,百花齐放的后院楼亭里,美酒佳人,男子左拥右抱好不惬意。
忽然一声巨响……
“砰!”
案几碎裂,酒杯倾倒,洒了一地清香,随即,美人受惊,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这一出美酒佳肴戏妙人,就这么毁了。
萧凤歌晃着手中酒杯,抬眸,萧红荛便站在了不远处的假山石上,红衣摇动,手里握着金色的弹弓。
那弹弓还是她十二岁生辰时,他送的。
拉弓,对准,离弦……
“砰!”
萧凤歌手里的酒杯尽碎,酒洒了他一身,倒是未伤一分。这家伙,手法越发精准了,他失笑。
这下,可吓坏了萧凤歌身边环绕的小美人啊,捂着小心脏,叫得那也是娇滴滴,水嫩嫩。
萧红荛掏掏耳朵,垫脚起跳,几个纵跃便落在了楼亭里,对着傻眼的美人儿莹莹一笑:“乖乖哒,别叫哦,本宫不喜欢动嘴,喜欢。”扬手,晃了晃手里的金弹弓,懒洋洋的语气道,“动手。”
美人们大惊失色,吓白了脸,自然也不乏忸怩作态的,一美人儿小鸟依人般姿态偎进萧凤歌怀里,楚楚可怜地唤着:“世子。”
这一偎……在萧红荛的心火上浇了油:“再碰他一下,老子打断你的手。”
那美人儿吓得一个哆嗦,跌在了地上。
上一秒还凶神恶煞的萧家姑娘脸色说换就换,笑得无害:“别怕哦,人家不喜欢那些粗鲁人的法子,知道之前那些来忠亲王府伺候的姑娘现在都在哪吗?”打量着那几个失色的美人儿,她才继续说,“本宫可是费了一番心力才将她们一个一个送进敬事房双宿双飞,好生慰劳慰劳姐姐们寂寞的芳心。”
敬事房?
原来,忠亲王府那些销声匿迹的美人儿都被临昭公主送去给太监当了对食。
当下,几位美人儿便跪下了,求饶的话都说不利索。
萧凤歌抬眸,眸间像投进了石子,荡起涟漪沉浮,他开口,声音却格外得沉静:“十四,别胡闹。”
萧红荛冷笑:“胡闹?”眸子骤然一冷,大喝,“把这几个女人都给本宫丢去军营。”
身后,铁衣卫踌躇。
以前她也闹,耍狠,这是第一次。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看她,视线灼灼。
萧红荛不闪不躲:“诚如你刚才所说,胡闹,你若要装,我就来真的。”
她才不会死心,她只会狠心。
沉默了片刻,萧凤歌对着那些女子道:“都退下。”转身,唤她,“萧红荛。”
这是第一次,他喊她,连名带姓,近在咫尺却生疏得像隔了千山万水。
萧红荛怔了,耳边,还是他的声音,冷冷的,却有些无力,他说:“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说得可真轻巧。
她笑了,全是讽刺:“为什么我不可以?哪怕是替代。”
那些送来忠亲王府的女子,多数是像一个人的,兜兜转转,萧凤歌还是在找容九的影子。
只是若要相像,谁又比得过她。
她啊,在妥协。
“十四。”沉默了久久,萧凤歌没有看她的眼,“这世间总有些人有些事,记了太久,念了太久,便融进了骨髓,不是不愿意剔除,只是心里放久了,若没了,人也就空了,那不是念想,是执迷,是痴魔,久而久之的习惯,若改了,我便也不是萧凤歌了。”
原来,那样情深,那样无可奈何……
萧红荛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是,眸子,湿了。
终于,他藏了十几年的伤,剖开了,赤、裸裸得毫无保留,他拂了拂她额前的发,往进那双潮湿的眸子:“不是你不可以,是谁都不可以,你终归是你,再像也不是她,若真要替代,谁都可以,独独你不行,你可知道,这世间,我最舍不得委屈舍不得伤害的,是你,因为舍不得,所以不忍你妥协。”
她抬眸,倔强的眼,梗塞的嗓音:“若是我愿意呢?”微微扬起了头,潮湿的眸子朦胧,却没有眼泪落下,她咬着牙,字字清晰,“因为你心坎里那个人是我娘亲,所以我可以容忍,甚至庆幸是娘亲,不然,我对你只是路人甲乙丙的女儿。但是萧凤歌,你心里第二重要的女人,除了我萧十四,谁也别想占着。”
真是个倔强得叫人心疼的家伙。
她才十四岁,他怎么舍得她受这情爱的伤,那滋味,他尝过便够了。伸手,揉了揉她软软的发:“小傻瓜,你姓萧,我也姓萧。”
“你撒谎!”
萧凤歌无言以对。
是啊,这理由,她怎么会信,她像她的母亲,眼里从来便没有世俗礼教,只是,她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他能吗?终归还是舍不得这女孩儿如此。
“我可以不姓萧,我可以不当公主,我也不要荣华富贵,我不怕全天下指责我不懂伦常,讳乱皇族。只是凤歌儿,你可不可以看看我,我除了是容九的女儿,我还是十四。”伸手,萧红荛用小小的凉凉的手中捧着萧凤歌的脸,铮铮看着,“我只问你,你舍不得我,可有一分只是因为我,与你的小九无关。”每一个字,艰涩得像在撕扯,“哪怕是一分。”
可有……
眼前,女孩儿泪眼婆娑,这是风清天朝的临昭公主,生来便注定无忧不羁一生的,眼泪,不适合她。
久久,萧凤歌沉默。
那个答案,他不敢想,总觉得空落落。
这夜,伊始,凉凉的。
“回来了。”
宫灯下,女孩儿连影子都是失魂落魄的,火红的裙摆都失了颜色,容浅念站在椒兰殿前,等着她走近:“怎么哭了,谁生出来的,这么没出息。”
虽这么恨铁不成钢地骂着,容浅念还是走上前,就着袖子很不温柔地擦着萧红荛连脸上的泪。
“母妃。”声音哑得不像话。
萧红荛极少这么乖巧的喊母妃,总是妖后妖后的喊,容浅念只觉得心头都软得一塌糊涂。
“嗯。”容浅念应得好像心不在焉,只是细听,声音有些许起伏。
“我能不能不姓萧?”问得小心翼翼,刚擦干的脸,泪流满面。
眼睛有些酸,容浅念就懒得翻白眼,眸子一耷:“你爹爹该伤心了。”
萧红荛仰着头,倔强的样子,声音轻得好像要散去:“我姓萧,凤歌儿怎么办?”
“那么喜欢他?”
她重重点头:“嗯,比你喜欢爹爹还多,比他喜欢你还多,太喜欢太喜欢了,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才好?
容浅念想,若那人不是萧凤歌,就是绑也得把人绑来,她家孩子,能伤吗?必须抽一顿再送去她家姑娘的床头。
只是那人是萧凤歌……
萧红荛自小便不爱哭,这夜,大概将十四年的眼泪都流尽了。
“睡下了?”
容浅念走出寝殿便看见萧凤歌站在殿外的月下,身影萧瑟。
“大概哭累了。”她抬脚,想踹他一脚,还是忍住了,“还是第一次,那丫头哭得像个孩子。”
“小九。”萧凤歌轻声喊她,坐在殿门前,照不进月光,绯色的袍子黯然。
容浅念坐在他身旁,应了句。
他看她,眼里全是无力,苍白得近乎荒凉:“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看她,一如十六年前,痴缠。
容浅念想,她一定是上辈子造了孽,情爱,那是个多伤人的玩意,玩得起便罢了,玩不起,沾了,那就是伤肝伤肺万劫不复。
她心疼,为了那孩子,还有萧凤歌,说:“若舍不得,那就无所不用其极地护着,哪怕伤了自己哪怕负了天下人,也要毫无保留,挣扎扭捏作何,感情这玩意从来便没有分界线,黑和白之间还有个灰色地带,若是糊里糊涂能万事大吉又何必清清楚楚地伤人伤己,舍不得,很简单,那就不舍下。”
他看她,竟然恍惚了,怔了半天。
“若还想不明白,赐你一个字。”容浅念毫不客气,一脚过去,“滚。”
萧凤歌笑笑,还是风情万种的妖娆,只是有些落寞的荒凉,他念了句‘小九’便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了月色。
这个女子啊,没有要他一生,只是打从一开始,便误了他一生,忽然想起那日,他捧在手里长大的姑娘流泪的眼,她说:“萧凤歌,你可以执迷十六年,我也可以。”
她说:“我只问你,你舍不得我,可有一分只是因为我,与你的小九无关,哪怕是一分。”
若真执迷了十六年……
想想,萧凤歌都觉得心疼。
一分,大概不止吧,到底有多少心疼是纯粹因为她是她,他计算不清楚,就像对容九,是执念,是习惯,对那孩子,又何尝不是习惯,本能得舍不得,便忘记了区分。
忽然,他想起了小小的她,软绵绵地喊着凤歌儿,想起了她说,若是糊里糊涂能万事大吉又何必清清楚楚地伤人伤己,舍不得,很简单,那就不舍下。
风月里的清清楚楚,总归是计算不清了。
天圣四十三年,七月初二,临昭公主十四岁生辰,萧容帝宴请八方,于天下前,一纸诏书,赐临昭公主容姓,御封懿致长公主,尊第一皇女之贵,免入皇谱。
天圣四十三年,七月初四,昭明世子请旨领兵南疆,镇守边关。
一年后。
这夜星辰,椒兰殿的屋顶,躺着两个身影,看着星星。
“一定要去吗?”
当年姐控娘亲控的豆腐冰山小正太已经长成了绝美的少年,大有超过天下第一美人的趋势。
萧红荛眯着眼,任风吹着脸:“嗯,红红有很重要的人要去找回来。”
萧白已经很多年不喊红红了,这骚年,越长大,越冰山了,用妖后大人的话说,高冷受有木有。
萧白坐起身,看着睡在一边的萧红荛:“会回来吗?”
萧红荛掀开眸子:“当然,不止我要回来,那个人也得回来。”
迟疑片刻,萧白问:“不能不去?”
萧红荛回得果断:“不能。”
“晚点去。”
退而求其次。
“不能。”
态度死性不改。
“带我一起。”
再退而求其次。
“不能。”
继续死性不改。
萧白的俊脸有点变色了,所以说,就算长成了高冷受,骨子里照样是姐控!
俊逸的少年,抿了抿唇,语气冷冰冰:“爹爹说,等我行了成人礼,便将这天下交付与我,你若不回来,我领兵踏平南疆。”
高冷受越来越傲娇了。
萧红荛笑得合不拢嘴:“瞧瞧,我家白白长大了,越发不可爱了,可千万别让你那童养媳瞧见,不然,云曦那只蝴蝶一定会来拈你这朵小娇花。”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各种蹂躏萧白俊逸的小脸。
萧白脸都紫了,道了一句:“我去睡了。”起身就走。
诶,这是被戳到了痛楚啊,风清谁不知道素来面无表情的小殿下,只要提起黔西郡的云曦郡主,就会变脸。
所以说,小时候被非礼吃豆腐很容易留下阴影的。
萧红荛拂了拂衣袍,追上去:“和姐姐一起睡啊。”
七月的时候,南疆已经入了冬,飘起了小雪,夜里,营帐外燃起了篝火。
“世子,风清有人来找。”
萧凤歌坐在火光前,抬眸望去。
昏暗里,女子缓缓走出来,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一袭红衣,沾了风雪,长发披着,凌乱极了。
“十四。”两个字脱口就出了,手中的酒碗就那样毫无预兆的落在了地上。
她走近些,站在篝火前,对他笑:“三天前我过了十五岁的生辰。”
她十五了,长成这般英气精致的模样,踏了千山万水,寻来了南疆。
萧凤歌起身,回以一笑,往日一般美艳,揉了揉她被雪水打湿的发:“真不乖,怎么跑这么远。”
就着他的手,她蹭了蹭,继续说:“在风清,女子十五岁便及第了,是我爹爹给我绾的发,我娘亲说我可以嫁人了。”
萧凤歌怔了怔。
火光下,女子很美,笑莹莹的,脸色很白,眼睛却亮极了,她说:“凤歌儿,你娶我吧。”
他拂着她发间的手,颤了颤。
你娶我吧……
世间有多少女子敢踏过千山万水就为了这么一句毫无保留的话。
久久,沉默。
“凤歌儿,你别赶我走。”似乎带了央求,还有讨好,萧红荛眼睛红红的,倔强却小心翼翼。
萧凤歌拢了拢女孩的衣襟:“回去吧。”
萧红荛脸色骤变:“回哪去?风清?”一把推开萧凤歌的手,她恼了,冲他吼,“萧凤歌,老娘告诉你,除非你和我一起回风清,不然我就跟着你死磕在南疆了,要我回去看你跟古筝那个男人婆在这里恩爱双双把家还,老娘给你三个字。”咬咬牙,恶狠狠大骂,“滚犊子。”
她都忍一年了,天知道她早就想杀过来了,不把萧凤歌拽回去,至少也得把古筝那个情敌摆平!
篝火下,萧红荛生气的脸红极了,瞪着眼咬着牙的模样,萧凤歌笑了,问:“你不冷吗?”
冷啊,冷死了,风清是夏天,这该死的南疆下雪,天知道她有多怕冷。萧红荛磨牙不吭声,死撑!
他看着她如此模样,笑得越发欢快,牵起她冰凉冰凉的手,搓了搓:“我的帐子里铺了暖玉。”
萧红荛愣了。
帐子?
片刻,一把抱住萧凤歌的手臂,一个劲地蹭,萧红荛笑得眉眼弯弯:“冷死我了,快把我打包带走吧。”
萧凤歌没说话,只是牵着她走出了篝火。
南疆的夜没有星子,远处的火光照着雪,有些微光,一路上她都喋喋不休。
“凤歌儿。”
“……”
她喊得不厌其烦,萧凤歌没应,紧了紧手里的力道。
萧红荛笑着:“我娘亲说,这个世间,我第一个喊的便是你的名字,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萧凤歌拂去女孩头上的雪,应了句:“那时你才一岁。”
“现在我十五了。”
他浅笑,将她带进了他的营帐。
十五年了,他捧在手心里的姑娘长大了,哪里舍得她心殇,小九说,若是糊里糊涂能万事大吉又何必清清楚楚地伤人伤己,舍不得,很简单,那就不舍下。
情爱,沾了,便不能独善其身,他认了。
有些放不下的,深藏记忆里,有心不忍辜负的,挽留在岁月里,总有些要活在生命里,有些要留在生活了,就如此一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