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昔日今日
“以山为舷,载一千年出海,任往日人烟,用花盏的时间毁灭。以海为泉,立天地做庭院,望满壁诗篇,你与我的千江明月……”
楼台上,红衣的人拂袖唱着,唱得永水的夜无法平静。无论男人女人都赶着浓夜听她唱一曲。红衣人来永水这个小城镇十载,只花了一满月的时间就让永水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她,她身姿比寻常女人家更妖娆,曲子比歌妓唱得动听,可她身子骨生来柔弱,总是唱罢两曲就挥袖走人,有时连两曲都不赏脸。
她叫金姬范。
“这里那里,同归一念。用年华葬春秋绝,风云作砚,一划一重天……”姬范唱着唱着忘了下面的歌词,浅勾嘴角,不往下唱。楼台下的人不满地骚动着,等待着美人再吟佳音。
“再唱呀,这曲儿还没听过呢。”
“莫非嫌给的银子少了?”
伶仃大醉的汉子一跌一走地上了楼台,狠抓起姬范的手腕,盯着瞅了瞅,放声大笑:“这手腕细嫩!”
台下人一阵哄笑,起哄着,那粗汉子一见大家伙乐了,兀自放声笑得欢实,抓着姬范的手更是迟迟不肯松。
姬范将脸藏进鬓发里,藏了带了苦楚的微笑。汉子的酒气从头顶喷洒下来,恶臭无比。来永水这五年,这样的粗汉子遇上的也不少,外人看来姬范似是惯了,可究竟不是她本人体味不到这里头的涩。
“赏、赏爷个脸,跟爷回家去唱,咋、咋样你说?”汉子使劲拖着姬范,姬范踉跄着稳不住身子,却不肯挪身半步,硬站在台上哪也不去,人也始终不言语。这就像是人人盼着的闹剧,看得人都遏不住地鼓起了掌,有往楼台上丢钱的,有乐得吹起哨的。
姬范正寻思怎么脱身为好,自己的另一只手就被温柔地抓了起来,往后一拖拽,抬头看见一个人的背脊把自己挡在后头,熟悉的山露的味道。姬范愣了一瞬,低下头笑得惊艳又讽刺。
“你离我远点。”深巷里,姬范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响起,她的声音很特别,辨识度很高。方才救下姬范的男子固执地牵着她的手带他前行。
拿出闹剧已经散场了,看热闹的人也或许觉得称心,拍拍袖口便各回各家了。永水安静了下来,大热闹转而成了家家榻上的碎碎细语。
“我要把你送到家,我不放心。”男人心疼地发现,手里的腕又瘦了些。
“金钟铉!你滚开!”姬范一把推开那个叫金钟铉的男人,反而自己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腰带上系着方才唱的曲挣来的铜钱。脑海里拂过粗俗的男人的痞子模样,撒在地上的铜钱和人群的掌声,姬范拣起一根发,放在鼻下一嗅,全是酒味。
“姬范!疼不疼?”钟铉连忙跑到姬范身边,想扶起她,却看见她正面朝着地放肆地笑着,“姬范?”
钟铉手扶着姬范的额头,热烫的。
“滚。”姬范拨开钟铉的手,力气也不大,累得不愿纠缠。
“你别闹了,都生病了。”钟铉语气软下来,哄孩子似的想让姬范起来回家,“走,跟我回家。”
姬范一巴掌打在钟铉脸上,什么话也不说,掌上的力气不大,只拍出了些微的声响。
钟铉揽起姬范的腰,试图将她抱起。
又一巴掌打在钟铉的脸上:“怎么?也想把我带回家给你一个人唱?”
钟铉的动作僵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他看着笑意不减的姬范,心上一阵钝痛。他拾起刚才那只打了自己两巴掌的手,使劲拍在自己脸上,一下接一下。
“打吧,一直打也没关系,姬范,我让你打,但是求你别再那样说自己好不好?”钟铉认真地说,眉头紧锁。
姬范看着被握紧了的手,一下一下被动地甩在钟铉脸上,眼泪就噗噗地落下来,她一狠劲,使劲收回了手。
钟铉红了半边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搂着姬范,顺着她微微耸动的背,用袖子去盛她的泪。
大火烧得烟雾弥漫,照亮了夜空,可那夜空却红得可怕。有个女人爬起身,坚定地跑回了一片狼藉的村庄,留下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本书,泪水花了两张稚气的脸蛋。两个孩子,一个是崔珉豪,一个是金姬范。
“娘……娘……”姬范靠着珉豪,含糊地念着,她也是在大火里被救出来的,不太清醒地咬着字。珉豪望着女人消失的地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珉豪,为什么你娘不和我们一起躲起来?”姬范沉沉的眼皮翻了两翻,视线便清晰一些,她轻轻地问珉豪,可珉豪一直不开口,只出神听着从火花村传来的声响。姬范伸出手,抹掉珉豪脸上纵横的泪。
直到村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了,珉豪才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转头注视着姬范,缓缓开口:“因为我爹在村子里面。”眼泪砸在姬范手背上,滚烫滚烫。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对这世间的得失都还领悟地不算透彻,却在一夜之间失了最珍惜的人和物。
“我娘死了。”姬范良久后开口。
“我爹娘也是。”
“再也没有人会说我是歌女的小孩了。”姬范苍白的笑容衬着灰烬般的村庄,划上决绝的悲凉,她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
“你娘唱歌很好听,很多人爱听。”珉豪把袖子捏在掌心里,笨拙地擦掉姬范脸上的泪水。
从那以后,珉豪就没再说过什么话,姬范也没人再去嘲笑他。幸存下来的村民合心过着平静的日子,两个孩子吃的是百家饭。姬范总是得到的少一些,就算珉豪分给他,他总也吃不饱。
直到有一天,姬范对珉豪说,她想好了,要离开火花村。
“去哪?”
“永水。”永水是姬范已故娘亲的故里。
“恩。”
“我也做歌妓,唱歌给别人听,做我娘生前最爱做的事。”
“嗯。”
珉豪看着最后一个可以相知的人离自己远去,自己便也告别了村子,独自一人上了火花山。后来,笑容也从他脸上消失了,终日自然为伴。再后来,他做了毒王,带着那本所有人都以为已经被烧毁的《毒说》,再度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再一次掀起了江湖狂澜。
“啊——”
珉豪从梦魇里挣扎着醒来,尖叫声仍然在持续。他咽了口气,披上外衣直接朝李泰妍的屋子跑去。
“啊!!那里!!”泰妍站在桌子上,惊恐地指着地上爬着的虫子,慌张让蕊和菩昭拿着杖子去赶虫子。
“那里那里!!啊——别过来!!”眼看虫子扑腾着向、泰妍飞来,泰妍吓得脸色都变了,看都不看就往桌子外跳。
珉豪撞开门就看见飞在半空的泰妍,惊得什么都没来得及反应就直接先扑了上去接住她。泰妍死死抓着珉豪,嘴里的尖叫声也没停下。
“快出去!!快出去里面有虫!!啊——”泰妍捶打着珉豪的肩膀,哭闹着要出去,殊不知珉豪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有多阴沉。菩昭挥开帕子,包住那只惊天动地的虫子,抖出窗外,转身发现珉豪正带着犀利的目光将泰妍抱向屋外。
“王……”蕊伸手拦住欲追上前的菩昭。
“王已经生气了。”
泰妍回过神来发现珉豪带着自己正走向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圈地,这里地形怪异,遍布着一个一个小水洼,有些土地上长满了奇珍异草,有些土地上寸草不生,水洼里腾起烟雾,怪异又阴森。
“那个……王啊,我自己走吧……”泰妍不敢去细看那些冒着烟的水洼,别过了头。
“你怕了?”珉豪斜着眼看着泰妍紧张的神色,小嘴不自觉地咬在一起,为了一只虫子大半夜把人吵醒,还是在做了那个梦的时候。那个梦,珉豪脸色更显阴暗起来。
珉豪眯起了眼,尽量不去想那个梦魇。泰妍被珉豪的表情怔住了,干脆看自己的手。
“嗷!”走到一半,珉豪突然把泰妍扔在一堆长草上,泰妍吃痛地捂住自己的屁股。
“这里是野生蛊的养殖圈,还有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应该是冰蚕的猎食时段,你就好好在这儿锻炼一下,下一次就不会为了一只小虫把人大半夜吵醒。”珉豪冷眼看着还处于呆滞状态的泰妍,转身前说,“我凝露前来看看,看你会不会被吓死。”
珉豪第一次抱起泰妍时,将她从苦海里救了出来,而这第二次却带泰妍来到了她心中认为最可怕的地方。
珉豪走出五步远,泰妍猛然明白自己的处境,浑身剧烈地颤动起来,她想叫住珉豪,可是巨大的恐惧感压迫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无法发出声音。
“还有半炷香的时间,你可以考虑换块地方,你身后两个水洼的地方是毒蟾和钢蝎……”珉豪还没说完,就听见泰妍终于发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叫声。
“我错了!我错了!求你……求你不要……不要丢掉我!!”泰妍使劲想要站起来,遍地都是虫窟她根本没有力气。
丢掉?珉豪心里咯噔一下,空了一块。
珉豪缓慢地转过身,看见一个满脸泪水,蜷缩成一团的泰妍,他走过去,蹲下身。
“我干活、我什么都愿意…别把我扔掉!我可以做任何事情…熙妍还在等我抓药…你知道吗?!抓药……”泰妍精神恍惚,突然抓住珉豪的手臂,“我可以干重活!真的!熙妍病了不能耽搁……”
珉豪不自然地清了清喉,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拿被吓到精神崩溃的泰妍怎么办。
“不要那些虫子求你了!我求求你!我可以……”
“李泰妍?”珉豪扶住泰妍剧烈抖动的肩,想要唤醒她的意识。
“求求你们……把虫子拿走……求求你们……”
“李泰妍!”珉豪晃了晃泰妍的身子,瘦弱得可以散架的身子骨这才缓缓停止了抖动。虽然不知道泰妍口中的“他们”是谁,但是珉豪知道一定是什么让泰妍想起了她的过去,还有那个“熙妍”。
涣散的瞳渐渐聚起焦点,新的泪水划了下来,一张好看的脸硬生生哭花了。珉豪捋过泰妍散落下来的鬓发,替她夹到耳后,目光移到泰妍脸上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一张无邪的、泪迹依旧的笑脸。
“王不会把我扔在这儿的对不对?”泰妍明澈地眸子向珉豪发出询问,可怜兮兮地吸着鼻子,手不自觉地扯了扯珉豪的袖口。
“你又不是东西,如果我扔了你,你可以自己回来。”珉豪说罢,泰妍破涕为笑,傻呵呵地仰着头,珉豪无奈她的天真催道,“再不走,冰蚕真的要出来了。”
泰妍一惊,等不及站起身来就在地上爬,珉豪无奈地摇摇头,拽住泰妍的衣领把她整个人拎起来,抱在怀里。泰妍把沾着泥巴的双手握成拳不让污泥弄脏衣物,她看着珉豪似笑非笑的侧脸,暗自揣测着这位人人可畏的毒王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
古筝拨动三弦,熏烟冉起一片。一个人坐在屋子一头,靠着紧闭窗闭目聆听屋子里另一个人的弹奏。此人名沈昌珉,是红裳会的当家,年纪尚轻,智谋却高于红裳会的任何一个人,另一弹奏古筝者名金在衷,拥有一张人神共怜的绝美脸蛋,并不是红裳会家族的族人,而是红裳会十几年前由前当家金希澈带来的用毒高手。
门被推开,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昌珉睁开眼,看清来人,略松了紧绷的肩膀:“有天,允浩,你们来了。”
“昌珉。”有天叫了声算是行过礼,朝屋子里瞥了一眼,对在衷点了点头,在衷轻轻拨着弦,淡淡地转开目光。有天甚是习惯地笑了笑。
“嗯。”允浩将剑搁在桌子上,除了昌珉那里就没再看别处。在衷右手按住弦,冷眼看着允浩的背影,片刻松开手,惹来一丝余音。
“开点窗吧,今天的天气还不错。”有天越过昌珉来到窗前推开窗,屋子里的光线才明亮起来。五人皆身着红衣,或偏暗或偏亮,“崔珉豪身边多了一个人哦,叫李泰妍。”
“崔珉豪身边还能留人?没用来做成药人?”昌珉看着有天,有天转过身逆着光,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展开,纸上简单地画着李泰妍清秀的正脸。昌珉接过来,仔细看了又看,允浩只凝视了一会儿,悄悄把目光转向在衷那边,看见她正无所事事地弄着琴,不悦地皱起了眉。
“那个李泰妍民之前有个亲妹妹叫李熙妍,不过在无重会下做粗活的时候,那个妹妹死于大病。李泰妍是憋着最后一口气上到火花山的……”有天滔滔不绝地把自己收集来的情报汇报给昌珉听。
琴声戛然而止,在衷在听到无重会的时候终于抬起了头,手用力地按住弦,定定地看着他们说话,没有察觉允浩正用一种极为冷漠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在衷低下头,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起身抱起琴缓缓走出房子。昌珉抬眼一瞥,无所谓地继续听有天的情报,他想得到更多的关于那个李泰妍的讯息,如果往日这个人能成为崔珉豪身边的人的话,就成了崔珉豪的一根软肋,就对扳倒火花有用处了。这天下谁人不死美人之手呢,昌珉勾起嘴角。
在衷合臂抱琴,停在一棵大树下,双唇颤抖着呼吸,脑海里回响着无重会三个字。她脸上的表情很痛苦,现江湖之上不止在衷一个人对“无重”二字如此反应,但在衷不是因为惧怕无重会,而是因为在无重她有太多不愿意回想的过去了。
“金在衷。”允浩尾随在衷出来,在衷深呼吸着收起了方才脸上的神情,转身一张云淡风轻的脸,令允浩看了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和无重会有什么关系?你……”
“郑允浩。”在衷开口打断允浩的质问,勾起嘴角,朝允浩一步一步走去,允浩锁眉,左手警觉地摁上剑柄,“我是同前掌门人金希澈一同来的人,在红裳会待了十三年,由金希澈亲自带了五年,在沈昌珉手下的八年,和更久以后,我金在衷都不是会浪费自己时间去做小人的人。”
在衷说话时候,眼角里流露出一种倔强和受伤的神色,看得允浩一愣。在衷转身,紧紧阖唇。
“你和无重会绝对有干系,我会一直监视你!”允浩死死盯着在中的背影,纤瘦得融在草色里。
“你就,就当我金在衷是个不存在的人吧。去做你该做的事。”在衷说着话,愈行愈远。
很多年,我都在回忆起你抱着琴走向我的情形,倔强的脸,脆弱的身骨,那一次没有把你拥入怀里,怎料想之后竟再也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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