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水泥森林
当我听到那几个字从方正浩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眼前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方正浩作为梁弦舟的男友被警察带去警局审讯,之后,梁弦舟的父母赶到了医院,从我这里打听到事情经过之后,梁妈妈昏了过去,场面顿时陷入混乱,再后来,我也被传到了警局。
直到夜里八点多,我才从那里离开,驱车赶往自己的家中。这个时候,上海一片繁华,树是树,草是草,可它们不是树,也不是草,相比那些高楼大厦,那些铜铁玎珰,鲍鱼生蚝,他们的数量果真没有这些人工的东西多,而且每天将越来越多,就连那些广告牌上的风景也是用工业油彩画上去的,那上面的花朵散发不出任何的香气,粘着了一冬天的PM2.5让河流上一层的磨砂质感。
我回到家的时候,方正浩已经到家了,他坐在地板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打了个招呼“嗨”。
“回来了。”
他主动跟我打招呼倒是挺让我意外。
他拍了拍地板示意我坐在他旁边,我照做了。
“我从警局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忽然变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接受了自己。”方正浩没有看着我说,而是看着黑暗。
“什么意思,你以前没有接受自己么?”
“没有,我一直背负着巨大的自责而生活,我亏欠的太多,尤其是父亲,他生病的时候我没脸见他,不在的时候我没有在他身边,而如今——我想我本应该是罪无可恕的吧?但今晚在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我能不能原谅我自己,我不原谅我自己我就应该是千古罪人么?或者和秦桧一样被千夫骂万夫指么?”
“不,你不值得这样。”
“假如,你活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件衣服穿,然后有一天你的衣服上因为你早上吃了根油条而溅上了一滴油,你会如何?”
“如果我有一袋洗衣粉呢,还有水的话,我当然要洗掉它。”
“不,你没有洗衣粉,也没有水,也没有洗衣机。”
“那估计我也没有油条这种东西可以吃。”
“但如果我的假设成立。”
“那我就不洗了。”
“可那个油点子很大,大到你一低头就能看见呢?”
“我那些可以洗掉它的东西都没有怎么办,无视呗。”
“可是,周围的人都可以看见,甚至当你穿着一身笔挺的,价值三千元的西装去参加全国性的学术大会,可是上面有个油点,你没时间换了,别人看到你都会笑话你,就像女人的丝袜被刮破,你怎么办?”
“反正我就剩下那么一套衣服了,我又能怎么办?”
是的,那个油点子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上去的,反正它是在那了,别人笑话我,笑话我穿着那样的衣服去出席重点场合的会议,可我得接受自己。他们可以笑骂我一辈子,当我闭上眼睛,再也听不到尘世的任何声音,那些诟骂也就和我再也没有关系。然而,如果我有了这么一个油点,我要自责一辈子么?
当我八十岁,九十岁的时候,我需要自责一辈子么?
这个城市的某个街道正在上演着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而这些分分合合有多少是场让人痛哭流涕的真性情?这些真性情被掩埋在了用水泥砖头,用LED大屏,用天然气管道,用价值上百万的壁纸包裹起来的水泥森林里。
“在认识我之后,梁弦舟好几次对我说考研不是唯一的出路,也快三十了,男人三十而立,上了研究生之后就不可能再当全职工,还说我也没有父母的资助,会被人笑话的。我也能理解,他们南方这边的人很多都把工作能力看得很厉害,学业固然重要,但是能不能挣到好的薪水在毕业之后似乎比学业更重要,而我毕竟是北方长大的,不太像他们。我给她讲过我以前的打工经历,有一天她听烦了,就告诉我,说我那个时候也不就是个打工仔。再后来,她又提了好几次就不说了。
直到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她哭着从夏尔的卧室跑了出来,我怎么打电话他都不接,过了两个多小时她告诉我回学校了。我当时非常生气,以为夏尔对她做了什么,冲进卧室一拳打在夏尔的脸上。
今天,我才知道,那天是梁弦舟亲自到夏尔的卧室向他表白,并且见夏尔不同意,就动手动脚,被夏尔言语羞辱了之后她才哭着跑出去的。”
我像听虐心故事一样听完方正浩给我讲起了这些鲜为人知的事情,说道:“那孩子,是你的么?”
“这些事发生在我让她怀上孩子之后。今天查到成绩之后,她把我拉到院子里告诉了我这一切,她说她只爱过我那么一小会儿,当她遇到夏尔之后,她就不喜欢我了,因为如果她怀上了孩子,她就不可能去上学,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留给我,让我带着孩子上研究生,因为我本身就没出息,带个孩子会更没出息,她想去做人工处女膜,然后去追逐自己的幸福。”
“啥?她知不知道她犯了罪?她是大学生么?怎么这么幼稚?”
“不,那是之后了,她给我说想喝鲜果汁,并让我在小区站一会儿,他到小区门口的一家饮品连锁去买,谁知,她在门口给夏尔打了电话让她到学校门口见她,然后掏出包里用盛着浓硫酸的短颈XO酒瓶登上了夏尔学校附近建筑的楼顶,算准了时间丢下了瓶子。对于这些她供认不讳。”
“她不知道即使是孕妇,也是要判刑的么?哺乳期一个月之后根据情节轻重将被判刑,那她这辈子就完了!”
“可她不知道,以为不会判刑的。”
我把头低下,连埋在手里,思绪像枕头里的钢丝棉一样乱七八糟,不过钢丝棉是白的,我的思绪应该是荞麦皮色的。
“那你怎么办?”
“我么?我不怎么办啊,继续上研究生。”
我突然把头抬起来看着他,惊讶地一句话说不出来。
“哦,夏尔的手术什么的我会想办法,就算没有办法,我也会抽空去看他,我现在看开了,我不会背负着任何的大山,继续好好生活,那些厚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将与我无关了,即使前面的路还有很多未知,但我不会为过往而皱一皱眉,因为它们都是过去。”
听了他的话后,我的心也慢慢放下了,我觉得他比我成熟,甚至是更加成熟了。
后来,我们又喝了很多很多瓶啤酒,嘻嘻哈哈地说了些什么话,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发现我们昨晚直接睡在了地板上,老妈正吃力地再给我们做解酒的茶汤。
醉酒之后,我只觉得身体还处于疲乏的状态,但是意识还算是清醒,昨天经历的一切仿佛还在我的记忆里,望着我留在桌子上的那本还没动笔翻译的小说,突然一个灵感瞬间划过大脑,是的,我大概解开了小说要表达的主旨的秘密。
我搀起还睡在地板上的方正浩,这家伙可真沉啊,把他丢在床上之后,喝下老妈准备的早餐,兴奋地打开电脑开启了我的翻译之旅。
(21)半梦半醒的时候
我一遍一遍地对照着原文,揣摩着小说中对话的含义,里面的戏谑,嘲讽,玩弄与笑话,里面的在国内难以见到,甚至连我都没有吃过的来自异国他乡的美食,里面美国各个州的风土人情,包括服装的质地面料我都得一一审核,生怕出错。经过两周的时间,我又彻日彻夜地检查完自己的翻译,转眼半年过去了,我在韩国首尔的日子就如同这盛夏耀眼的日光一样让人昏昏欲睡。
清早做完晨练,我出了许多汗,冲了个澡之后我的身体处于很松弛的状态,望着屋子里静谧的光线,突然倦意慢慢袭来。
睡梦中,我又梦见了一个人。
“你以后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当画家吧!”
我们坐在填报志愿的教室里,他还是一身简单的运动装,青春的身体里蕴藏着学生的稚嫩。
“你不是以前说你想当植物么?”
“我什么时候说要当植物了?”
“不是要当小草么?”
“我现在可是要报考中央美术学院哎,我要是当了草,不会被别人天天画在画里?总被人画不就跟当内裤男模一样弄到大超市里,摆在内衣区,内裤盒子上印着我大秀春光的造型,男的女的经过都要摸两把?”
我当时就想上去把他的嘴捂住,不让他再次冒出什么逆天的话语来。
在这段梦里,我听见了一段奇怪的音乐,这段音乐是那么的悠扬,绵长,优美的旋律让我陶醉其中,以至于我眼前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试图去抓住他,让他再多跟我说两句,但梦还是醒了。
我睁开眼定定神,却是有一段音乐传了出来,我大概辨析了一下,是我手机的铃声却不似梦里的音乐。
“宋先生,我这里是上海的出版社,主编已经看过您的翻译作品,非常满意,我们也请了上外的专家进行了阅读,真的非常感谢您能提供这么好的翻译作品,如果您现在方便,能否抽时间谈谈出版的问题?”
“现在么?我在韩国呢。”听到对方要洽谈出版的问题,我的心都多跳了两拍,血压头一次飙升。
“这样啊,因为现在是出版的黄金季,如果您不方便,我们把您的作品放在年底您看可以么?”
“年底——”
“有什么问题么?”
“不,不是的,我跟大学签了休假,我不太想浪费假期,如果回上海的话倒是可以,我只是不知道这个出版洽谈需要多久,我在韩国还有份工作,总请假也不太好啊。”
“如果您能积极合作,我相信很快就能够谈好的。”
“那我尽力吧。”
我深深地记得那个旋律,而且整整一天,即使在吃韩国朋友为我送行做的料理时也在回想着那个断断续续的旋律。
我以为我是不是得了幻听,可我记得以前从哪里听说得了幻听的人很多都是人格分裂者。一边吃着明太鱼,一边提心吊胆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宋蜀粤,或者是举世瞩目的翻译家,或者是外语学院院长,可想了想,我发现自己就是宋蜀粤,对面马林喝汤时发出的吧唧吧唧的声音很正常地敲动我的耳膜。
而且那个旋律在我乘坐飞机的时光里我又听见了,那样的钢琴声,不能用行云流水来形容,因为钢琴不是古筝,也不能用明丽鸣啭来形容,因为不是笛子。我静静地闭上双眼,在那半梦半醒的时光里,我仿佛睡过了一个世纪。静静地听着它,我好想听出了里面伤感的故事,分离,破碎,弥合以及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整首曲子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没出现过“风在吼,马在啸”的激昂,只有在最后的十分钟里,旋律充满了阳光普照的温暖之感,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教堂里做了一次虔诚而令人觉得升华的祷告。
我睁开眼,旁边的老外戴着耳机,我前后左右的人也都是睡相难看的乘客。
第二天早晨,我穿得非常正式,来到上海这家全国知名,在世界上都有一定名气的专门进行翻译出版的出版社洽谈《消失于丛林的男人》的译作出版事宜。去那里之前我先绕道去看望了积极做康复训练的夏尔。他的脸看不出任何被毁的迹象,反而有种返老还童的瓷器质感。
洽谈很顺利,下午六点半,各个事宜都已经全备,准备首发七千册,这也得益于领导和各个专家组成员的赏识,等在出版社外面火锅店的方正浩见我笑容满面的走向他的时候,伸手对站了好久的服务生打了个响指。
“看你乐的屁颠屁颠的,一定是敲定了。”
“那当然,首发七千册呢,看来出版社很器重我,如果卖得好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澳大利亚游一圈。”
“我就相信你能成,所以我憋着没告诉你我能上研究生的好消息了。”
“真的假的,那就一起庆祝吧,不过——”
“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我稍稍皱褶眉头,从包里面拿出四张照片说:“今天出版社告诉我,上回美国那边出版社和上海这边接洽,把这四张照片交到了上海,告诉他们要在这部译作的不同位置插上几幅照片,可上海这边的意思是译者是我本人,更加熟知作品的内容,照片插入的位置由我决定,这可难死我了,我又不是搞美术的。”
“那还不简单,找张明珠啊!”
“但她不是读者和译者。”
方正浩摆弄着几张照片,然后抬头问我:“这几张照片好像拍的是几幅油画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接过照片仔细一看,果然是几幅画,画被拍到照片里果然有种真正自然景色的感觉。
“上个月上海发行的一两本国际性杂志上纷纷刊登了这几张画作啊,没想到上海这边的出版社这么会营销书籍,把画作也要查到小说里。”
就在这时,方正浩的手机响了,手机的铃声是那么的熟悉,这已经是我短短的一星期之内第三次听到了这样的钢琴声,此次是如此的真切,开始的时候是简单地敲击键盘,一秒一拍,没有和旋。原来这首曲子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的,怪不得我在韩国听到曲子的时候以为是哪里的钟表发出了嘀嗒声,也可能我是在睡觉吧,没有仔细欣赏。
可那毕竟是手机铃声,方正浩迅速接了电话,打断了我的思考。
“喂?哈哈,好久不见啊,又去唱歌啊,行吧,我快吃完了,二十分钟后到。”
看他那高兴的样子,我也不好挽留,就让他先离开了。
后来的几天,我硬着头皮把画作的插放页数用电子邮件发给了出版社,对方也说很满意。这样的事情真是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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