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打击凛冽人心受不起(下)
她的眼睛里,只有那张门,她要进去。她宁可相信,磐义不是看上去那么无情的一个人,他还在犹豫,他甚至有可能放弃。于是,她使劲地扒拉着平川,想挣脱他的禁锢,直到,直到她看见,那公公托着白绫,从她眼前穿过……
平川忽然感觉怀里的寒蕊没有了动静,他再去看时,只看到了她两只发直的眼睛,和眼睛里大大的白绫,白绫在她的瞳仁里渐渐消失,希望也她的瞳仁里渐渐消失,她眼睛里逐渐漫起的空洞蚕食了平川的思绪,他用力地摇晃着她,唤道:“寒蕊……寒蕊……”
她大睁着眼睛,带着呆滞,软软地滑落下去,滑向她向往的平静。再也没有欺骗,再也没有伤害,再也没有刺激,平静得,让平川心碎。
“寒蕊……”他心疼地唤一声,紧紧地拥住了她,深深地,抱进怀中。她头一次,没有挣扎,安静得,绝望。他又一次,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令他心悸的香味,他鼻子一酸,鼻梁上,滚烫的泪,滴落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公主,”公公小心地凑上来:“您要去看殿下最后一眼么?”
还没等平川说话,寒蕊一腾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即便是头重脚轻,她还是推开了平川,跌跌撞撞地踏进殿中。一眼,就看见磐喜倒在地上,颈上绕着白绫,一时间,她觉得天旋地转,大脑也不是自己的了,脚步踉跄着,扑过去,惨呼一声:“磐喜——”号啕大哭。
平川默默地跟在后面,束手一旁。忧虑地望着哭得神志不清的她,满面痛惜。
磐义缓缓地,从座上走下来。半跪下,用丝帕盖上磐喜的脸。
寒蕊还在哀声哭泣。哭得浑身颤抖。
公公凑过来:“源妃断气了……是咬舌自尽……”
“她倒是刚烈……”磐义闷声道:“把他们母子合葬……葬在皇陵……尽量,离父皇近点……”
“有用吗?”一直埋头哭泣的寒蕊忽然冲口而出。
磐义怔怔地看过来,寒蕊却低头去擦泪水,不理他。磐义顿了顿,又吩咐道:“好好替源妃收拾一下……她很爱漂亮的……”“有用吗?!”寒蕊猛地抬起头来,恨恨地望着磐义,凛声道:“现在才来做些这些,有什么用?你做给谁看?!”
磐义看寒蕊一眼。什么也不说,俯身抱起了磐喜的身体,朝外走去。他曾经抱过磐喜,背过磐喜,却从来没感觉到,弟弟的身体是如此的轻。他的心上就象压了一块巨石,他想哭想喊想挣扎,却动弹不得。
“你祈求上天宽恕你吧!”寒蕊将手朝天用力一挥,愤声道:“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穿着皇袍的畜生!”
“寒蕊……”平川急了,低声道:“你不要命了?!”这个时候,情绪激动的寒蕊是想不到磐义的内心的。但平川知道,磐义心里,也未必好受,如此愤然只会令磐义盛怒,对寒蕊可没有一点好处。
“我早就不想要命了!”寒蕊一把推开平川:“不象你,把个命看得跟什么宝贝似的!”
果然,磐义停下脚步,转身投来愤怒阴寒的眼光,已濒临爆发。
“你杀了我好了!”寒蕊胸口的情绪已经喷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她自然也不需要再顾忌。继续忿忿地说道:“你已经杀了一个弟弟,不在乎再多杀一个姐姐!”…
磐义嘴角一抽。额上的青筋暴起来,形势顿时紧张。
“磐喜已经走了,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这时候,润苏说话了:“生已无恋,死又何惧?他连死都不怕,不过是想寻个解脱,这样吵吵闹闹,他怎么会走得安心……可怜可怜他吧……”
眼泪忽地一下又涌出来,寒蕊深吸一口气,黯然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寒蕊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复了一点,在润苏的劝说下,喝了一杯茶。
润苏放下茶杯,挨着寒蕊坐下,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寒蕊,我要走了……”
“不跟我回公主府么?”寒蕊紧紧地握住了润苏的手,仿佛怕她飞掉:“我不让你走!”
润苏轻轻一笑:“都成了家了,怎么还怎么孩子气。”
“那……”寒蕊咬了咬嘴唇:“那你答应我,下次跟我回公主府去住……住了就不会庵里了……”
润苏缓缓地摇摇头,柔声道:“你还记得吗?我说过的,我还会再见你一次,以后,便再不会见你……”
“你开什么玩笑?”寒蕊不高兴了。
“今天我来,只是为了了却一个心愿,我之所以带发修行这么久,就是因为如果剃了度,就不能有杀戮……我只能,以凡夫俗子的身份,来了却这桩心愿……所以之前,也不过只能说是借住在庵里。”润苏抬起头来,望着寒蕊:“当年,我母亲就死在源妃的手上,她在我母亲的药里,添了毒……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报仇,我母亲那么老实,与世无争的一个人,死得太冤……”
“磐义答应过我,要达成我这桩心愿,”润苏幽幽地叹一声:“别怪我冷血,你能放下杀母的恩怨,我不能……那些曾经受过的屈辱,日日折磨着我,我憋着这口气,一定要源妃的命来偿……”
“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也没有想过宽恕,我以为,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可是,今天,看到这一切,我很奇怪,大仇得报,为什么,我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痛快,反而,感到自己这么久的坚持,并没有那么有意义……”润苏的声音,有些茫然:“看着他们死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我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因此而得到快乐了吗?没有,相反的,我更加觉得自己可悲……”
“本来,是想这事完了便剃度,为的,不过是寻一个清净,可是经过今天,我也彻底想通了,”润苏放下寒蕊的手:“佛说,人都是生而有罪的,孽由心生,欲念即是地狱之始,我身负重罪,难得解脱,皈依佛门,倒是歪打正着了。”她说:“我回庵即剃度,然后,跟着师太去云游四海。”
寒蕊怔怔地望着她,一下子还有些接受不了。润苏的意思,是永远都不还俗,而且,还要剃度为尼,那云游,云游又是个什么意思?
润苏望着寒蕊轻轻一笑:“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润苏公主了,寒蕊,我们的姐妹情,也到底为止。今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润苏,别剃度,别离开我……”寒蕊终于听明白了,却满心酸楚,一激动,又哭起来:“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对我来说,红尘已经无可眷念,我曾在佛前立下的誓言,该言而有信。”润苏柔声道:“佛不弃我,我自当尽心侍侯佛前。”…
“我不能没有你,润苏……”寒蕊眼巴巴地求着,明知润苏心意已决,还是不肯放手。
“我到庵里这么久,没有我,你不也过得很好?”润苏细声道:“没什么好怕的,你总要学着一个人去面对,何况,你并不是一个人啊,再说,你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么傻了呀,你看,你变得多聪明了……”
“你骗我,”寒蕊瘪瘪嘴巴:“你老是骗我……”
润苏默然片刻,回答:“骗你,是因为看重你,怕你受伤害,所以才费心编制谎言来骗你……如果你还值得他去欺骗,就证明你在他心里,还是有份量的……”
“润苏……”寒蕊痛苦地绞着双手:“求求你,别走……”
润苏浅浅地笑着,温柔而决然地,抽回了寒蕊握着的手:“寒蕊,我走了。”
寒蕊无奈而无助地望着润苏,悲伤的眼泪从大睁的眼睛里哗哗地流出来,直到此刻,即便分离的话语是润苏亲口说出来,她还是难以接受。她的一生,最看重的,就是感情,与润苏之间的亲情,骨肉相连,怎么能说断就断?
“寒蕊……”润苏柔声道:“繁华幻境,冷看终得虚空;往事如烟,人生若梦,延寿亦是过客;痴缠一世,相守百年,闭眼还成陌路;你我虽身为公主,仍不能幸免俗世烦忧,只因业深障重,福薄慧浅。我已顿悟,人生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
言毕,润苏抽身而去,在寒蕊不舍的泪眼中,渐渐远去。
“润苏!”寒蕊大喊一声,扑向殿门……
高高的台阶下,润苏美丽沉默背影,正缓缓地穿过空坪。
“润苏——”寒蕊抓紧了门框,大声喊道。
润苏没有回头,保持着匀净的步伐,跨出了中宫门。
“润苏——”寒蕊喊着,追了出来,一路疾奔。
润苏已经上了马车,马车丝毫也不作等待,就在寒蕊眼睁睁的注视中,漠然地,远去。
寒蕊已经追不上了,她终于放弃了,站在中宫门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冲远去的马车喊道:“为什么你也要走——”
声音淡淡地散落在风中,象她的泪水,落在尘埃里,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