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朽木上
冰龙落在白塔下时佩恩还在试图开门——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即使巨龙双翼掀起的雪花扑了他一身。
埃德从龙背上跳下来,有点心惊肉跳。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失控的……近乎疯狂的佩恩。他用他的长剑一下一下地砍在门上,竭尽全力,全然不顾那柄精美的魔法长剑发出的哀鸣,而周围也没有任何一个精灵敢阻止他。
……以及,他最亲近和信任的精灵都不在这里。
兰斯,法兰蒂,柯瑞尔,都不在。
在埃德冲过去之前,还没有变回人形的冰龙已经甩出长尾,强行把发了疯的精灵王从塔门前拖开。
佩恩毫不犹豫地回手砍向冰龙的尾巴,又在冰龙的一声怒吼中顿在半空。
埃德赶紧扑过去拉他的手臂:“冷静!冷静!”
精灵王的眼珠僵硬地转过来,在片刻的茫然之后稍稍恢复了神智。
“……埃德。”他开口,如舌尖也被冻僵般艰涩。
“是我,是我。”埃德拍拍朋友的尾巴让它松开,“用剑砍可不是开门的正确方法啊。”
这是一个失败的玩笑,他知道,可他也不知道这会儿该说什么。“让开我来”?在周围的树林里藏着大群不知道服从于谁的精灵战士的时候,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也许不该……”佩恩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你不该站得那么近。”埃德一边拉着他往后退一边轻声说。
佩恩怔了怔。即使有些失常,他的反应依然很快。
“我并没有感觉到……”他说。
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邪恶或黑暗的力量——没有感觉到什么会影响他神智的东西。
埃德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尤其当冰龙巨大的金黄色眼珠冷冰冰地盯着他后心的时候。他又用不该使用的方法看了或许不该看的东西,但是……看都已经看了呀!
“当你离飓风太近,总难免会受到影响,即使它并不想把你卷进去。”他硬着头皮开口,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看见白色光雾包围着高塔,缓缓转动,沉重却有力,仿佛要洗净这伤痕累累的白塔上所有的污迹。那纯净的光芒几乎是神圣的,它或许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但多少会影响情绪的起伏。
而佩恩现在原本也不可能冷静得像块吹不动的冰。
他还在发抖,抓着他手臂的埃德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然后那绷紧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佩恩收剑回鞘,向他感激地微微点头。
“我感觉到一些什么……”他含糊地说,“但我以为那不会超出格里瓦尔的范围。”
“事实上,对有些人来说,这动静跟地震也没什么区别。”埃德说,“尤其是……对圣职者。吹过他们耳边的风,就像是神的呼吸。”
佩恩听懂了,却并不明白:“这的确是一座神圣的高塔,可是……”
如今在其中进行的,却分明不是什么神圣的仪式。
“谁知道呢。”埃德说,“也许,有时候,我们只需要等待。”
佩恩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他:“这扇门……”
“我也打不开。”埃德坦率地回答。
是真的打不开——除非冒着毁坏它的危险。这不会是佩恩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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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厚重的大门便无声地向内打开,门上层叠的花纹在光线变幻时仿佛随风而动。然而门后并没有任何一个精灵,只有一头白色的花豹,安静而优雅地站在柔和的光线之中。
守卫高塔的战士不自觉地讶然互望——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去的。
白豹低吼一声,掉头走回塔内,佩恩的脚步随之而动,埃德却在迈出一步之后停了下来。
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一次,他的朋友只能独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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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精巧的阶梯蜿蜒旋转,交错的走道上间或可见倒地不起的精灵,无论是明处的守卫还是暗处的影舞者,都安静地靠在墙边,躺在地上,神情安宁,呼吸平稳,仿佛陷在一场醒不过来的美梦之中。
佩恩并不觉得不安——他从未在这座塔中感受到如此的……宁静。
这所神圣的高塔从来都是长老会的领地,即使是他也不能随意进入。每一次来到这里,要么是应召而来,要么是别有目的,那种难以排遣的烦躁愤懑,让他连它的美都无法欣赏。
而后,俄林死在这里,帕纳色斯也死在这里。他短暂的胜利充满苦涩……不,那根本算不上胜利。有时回头细想,他们的死亡到底有什么意义?那被掀起一角的黑暗,过不了多久便又沉沉垂落,风吹不起,光照不透。
这曾经龟裂灰败,仿佛将要倾颓的的高塔迅速被修复,至少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然而无数的暗影之下,这纤尘不染的圣洁之地分明已扭曲破败,肮脏而血腥。有时他看着它,恍惚觉得他所看见的是已经覆灭的安克兰城中被“神明的怒火”所毁灭的那一座——如果他们把安克兰堂而皇之的反叛称为亵渎神灵的恶行,那他们这些以神之名而行的隐瞒、暗杀和诡计……或他藏在心里说不出口的怀疑,全无虔诚可言的试探和反抗,甚至孤注一掷地利用自己的血亲,难道就不是渎神?
而现在,听着他孤独的脚步声,看着走在前方的花豹勾起的尾尖有节奏地晃来晃去,他沉重的心跳却一点点恢复平静。
无论等待他的是结束还是开始,无论他的同族给予他的将是信任还是惩罚,他都愿意接受。他或许不是能带来光明的那一个,但至少……可以是结束黑暗的那一个。
所行之事,他并不后悔。
密室的门敞开着,佩恩走进去,沉默地站定。白豹在他脚边坐下来,仿佛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甚至有些无聊地张大嘴打了个呵欠。
佩恩从来看不懂这头白豹。当你觉得它像是什么神圣的使者时它会总是毫不在意又自然而然地表现出野兽自由的天性,当你觉得它不过是一头更聪明的一点的野兽的时候,它又怎么看都不同寻常。
但这个不合时宜的呵欠奇异地让他感觉轻松了一点……即使眼前这一幕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想过尸横遍地,想过黑影重重,甚至想过巨大的黑色裂缝横亘于此,想过这白塔已如黑岩矮人的矿坑一般成为恶魔的狂欢之地,却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平静——八位长老各据一方,垂目而立,神情漠然。那颗硕大的宝石悬于法阵正中,在一道自地面垂直而上的小小光柱中缓缓转动,看起来像是他们刚刚开始施法……而一切都尚未发生。
但他们仿佛冻结在那里,没有对他的到来做出任何反应。
佩恩心中生出莫名的慌乱,却不敢再前进一步,不敢靠近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斐瑞,甚至不敢开口打破这一室的寂静。他担心只要他说出一个字,眼前的一切就会破碎开来,掩饰其下的黑暗与罪恶会如狂潮般涌出,将他彻底吞噬。
他仰起头。那些在上一次的混乱中破碎剥落,再无用处的宝石,早已替换一新,如星辰般静静地闪烁着。
他又低头去看小白。白豹蓝色的眼睛里也仿佛映着璀璨星光。
被蛊惑般,他举步踏入法阵之中。
并没有雷霆落在他的头上,也没有白光抽离他的灵魂。他的每一步都无力得像是踏在虚空之中,但到底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正中,迟疑片刻,抬手去抓那颗宝石。
他开始怀疑是法阵出了什么错,但他仍近乎本能地记得,这颗宝石是要还给矮人的——精灵如今迫切地需要盟友而非敌人。
光落在他手上。在他触及宝石之前,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瞬间涌入他脑海之中。
他看见一些陌生的面孔围绕四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数千年来一成不变的长袍昭示着他们的身份——那是精灵长老。
他听见谁的声音,仿佛发自他自己口中,冰冷淡漠,连嘲讽都不屑:“我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他听见一声怒吼,从极遥远的地方……或极久远的时间里传来,带着火焰般炽热的愤怒与不甘。
他听见他熟悉的咒骂,尖利到刺耳的声音,毫不留情的刻薄:“不用在我面前摆出这种高深莫测洞察一切的面孔,我比谁都清楚你们到底是一堆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一群在龟壳里缩到发臭,连头都不敢再伸出去的老东西!就凭你们,居然还妄想什么‘永恒的灵魂’?!倘若诸神仍在,你们只会是最先在创造之神的怒火中魂飞魄散的蛆虫!”
他厌恶这声音,但此刻,竟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意——他何尝不想这样怒骂出声。
“……啊,是啊,‘为了你的子民,为了整个种族’。”那早已在黑暗与绝望中扭曲的灵魂满怀恶意地嘲讽:“我的子民是一群活该灭亡的蠢货,像长在沼泽里的芦苇,只会在朽烂的污泥里顾影自怜,做着高高在上的美梦。你们看不到吗?你们感觉不到吗?星辰将坠落,烈火将从天而降,大地将坠进地狱……而你们在被烧成灰之前,不旦迈不出脚步,拔不出剑,或许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还不如河对岸那群养在石头圈里的猪!”
诺瑞安·银叶,也曾经是一位高贵优雅的精灵王。在被莉迪亚从安克兰带出之前,谁也不知道他还经历了什么。他似乎曾混迹于人类之间,有过一段极其糟糕的“生活”……那过于直白的粗鲁,此刻竟让佩恩都有些尴尬起来。
他试图分辨那些夹杂在诺瑞安的咒骂中的怒斥,惊讶于居来高傲自矜的长老们居然能够忍受这样的无礼。当他抬眼望去,混乱的色彩在他眼前闪耀……他什么也看不清。
诺瑞安所看到的世界,其实是这样的吗?
“‘永恒’,也不是没有,像我这样——像安克兰那样,”他的父亲还在疯狂地大笑,将他的仇恨与愤怒倾泻而出:“你们想要吗?你们敢吗?……不,不,用不着担心,你们还有一整个格里瓦尔的精灵可以拿来做各种尝试,为了整个种族的未来,一点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将凭着自己的力量得到真正的‘不死’,而不是可怜巴巴地指望什么神明的恩宠……什么是邪恶,什么是光明,活到最后的才有定义的权力!你们不想吗?不,你们想,你们比谁都想,否则安克兰为什么还能存在,否则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承认吧!你们这群……”
肆无忌惮的咒骂消失在雷鸣般的轰响中,似乎那些长老终于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世界颠倒翻覆,即使佩恩闭上双眼也根本无济于事。他像片掉进洪水里的枯叶,被抛来卷去,浑不由己。
当巨浪平息,他惊讶地发现,他能看见了。
他终于抽身在外,而不是置身于其中。他像是飘在半空,清楚地看见所有的长老都被困在自己的位置上——包括斐瑞,只是在那些或惊惧或愤怒的面孔之中,唯有他仍神情淡然,岿然不动。
他看见法阵之上黑雾腾起,飘摇如火焰,诺瑞安置身其中,狂笑不已;他看见白色柔光在法阵之外流动,似乎想要尽最后的力量,守护这曾经的神圣之地;他在角落里看见一双蓝色的眼睛,圆圆的兽眼,微张的竖瞳,如无波无澜的湖水,平静地注视着一切,却又仿佛带着一点难言的悲哀。
他听见低低的叹息,如风而起,散向四方
“各位。”
他听见斐瑞终于开口:“最后的选择。保住我们自己,让无声之塔沦为灾祸之门,邪恶之地,或献出我们自己,让这座白塔,仍能屹立于此,如数千年前,至数千年后,被敬畏,被崇拜,被视为暗夜中的灯火与长剑……如我们将流传下去的名字。”
你们,是要或能得以永恒,却终将被唾弃的灵魂,还是彻底消散于此,却能被永远传颂于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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