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莫小舞循着人声醒了过来，艰难抖动着眼皮，缓缓睁开了眼睛，可是入眼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莫小舞不在意，咕噜一声，翻身而起，耳朵里生动地流进许多声音，小鸟的叽叽喳喳，山羊的咩咩叫唤，牛犊子甩动着尾巴……这些，都告诉了她，此地是多么太平和宁静。
水老听见动静，才外间转进里屋里，冲着莫小舞笑了笑。可是莫小舞那空洞的眼神，却是木木的望着另一个方向。
水老心里忍不住一沉，出声问道：“小舞？”
莫小舞听见来人说话的声音，登时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张开双手，犹如一只壁虎一般跃上了竹屋的墙壁。
水老吓得不敢再大声说话，只得好言哄着，心想莫小舞昏睡了几日，该是让她先洗个澡，也好借机替他查看查看身体，于是更是放软了说话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哄着莫小舞进了屏风后，那莫小舞还紧紧抓住衣袖边缘，面色之情有如溺水，苍白得难以描摹。水老奇道：“哪有姑娘家不爱美的？你看我撒了这么多薰香花瓣，只要你沐浴了一遍，全身都会香喷喷哩！”
莫小舞待心中鼓跳之声渐缓，咬咬牙将身上的衣服脱了，沉身坐进浴桶梳洗。水老趁着撒花瓣时，瞧了瞧她的后背，不由得眼带怜惜。借口添水出了房门，水老拉住其余蓬莱四老站在天井里。叹气说：“小舞怕是失了记忆，短短时间里，两次死而复生。怕是伤的重了些，她身上有紫色伤痕，多达三十多处，该是受到自身灵力反噬，遭了罪了。”
其余的几位蓬莱四老叹了口气，道：“只要能保住性命，那便是好的。等会好生哄着便是。”
绣房里暖气氤氲，莫小舞用手抚平白色中衣。套上交衽镶边襦衫，踢踏着及地雪青罗裙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将一条银白丝绦缠在腰间，摸索半天，打了个死结。水老带着一阵兰花香气走进。看到她整饬自己，噗嗤笑了出来。“小舞姑娘，你这是抖地铃还是拧卷花呢？穿得那么严实干什么？再说了，腰结也不是这样系的。”伸出手，就待去重新整理下。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拦住了水老的动作，手背上泛着紫色纹络，细细密密的，就像是半壁上爬满了紫藤花。水老讶然抬头。对着莫小舞无法展示喜怒哀乐的脸，睫毛扑扇几下，怜悯之色渐渐地溢了出来。
她低叹口气。道：“好罢好罢，我不动你的衫子，也不动你的腰结。”
莫小舞这才放开她的手腕。
水老将莫小舞牵到梳妆台前，执起了象牙梳。打开双鸾镜，眉目上即刻浮起一阵秋水似的明霞，迎面而来的沉檀水香。无言诉说着水老的宝气天光。莫小舞静下心来，由着水老替她梳妆。
牙梳从黑发中穿过。水老柔和嗓音随之响起。“一梳梳到尾，缤纷落尽谢清辉；二梳梳到尾，花开盛景尝欢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随。”她营营哼鸣着，似乎在做着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莫小舞坐着没有动，倾听水老的动人嗓音，感受着氤氲的香气。
静寂中，水老缓缓地说：“这是陈国的梳妆歌谣，每个女孩都会唱。小舞姑娘，你听着耳熟吗？”
莫小舞端坐不动，抬起手腕摇了摇。
水老看着莫小舞秋水明镜中的容颜，叹了口气。“可是，我却知道你在陈国呆了许久的日子。你身上的伤痕，是因为受了自身灵气的反噬，又强行调动自身灵气，才成了这个样子，你能活下来，真真是太好了。”
莫小舞像木头人一样静坐，外观无论悲喜。
水老抚摸着她的头发，伤感地说：“小舞，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将头顶上的黑发盘成两朵碧丝垂髫髻后，水老巧手一挽，梳理着其余的底发，将它们编成两条柳叶辫。“小舞，情爱这种东西最是碰不得，你还是该将那个人忘了吧？”
莫小舞内心泛起波澜，这才明白了自己时不时会感觉空虚，心中惶恐，不时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的缘由。可是，她一点也不记得那情爱的滋味，那模糊的身影生得何种模样，但听水老担忧的语声，她推想自己可能是中那情爱之毒极深了。
果然，水老颤巍巍开了口，说道：“小舞，你的皮肤透冷，赫然是体内灵气淤积不散的残相，你……你得赶紧医治。”
莫小舞抿紧唇，哑着声音说道：“无妨。”
水老叹息不止，素手轻擢，摘了一朵繁英如雪的簪花，替她别在发辫上。莫小舞起身，离开梳台，云裾微动，宛如踏雁沙。“等等！”水老唤住了她，拉过她双手，用素丝飞快走线，将两幅淡色水缃袖罩缝在了她的袖口处，再镶上布套，套牢她的手指，只露出苍白的指尖来。
“女孩在外面始终要端庄秀美，尤其像小舞这样文静的人。”
水老轻轻咬断丝线，瞧着莫小舞安静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
莫小舞拢紧双手，以宽和袖罩盖住手背，又侍有手套遮掩，外人应该没法看到她的狰狞爬痕。她明白了水老的苦心，朝着水老躬身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天井里咿咿哑哑有人转动着轴轮汲水，暮霭漂浮在四周。莫小舞依照水老的指示，找到了草庐跟前。苏乐贤老远看见她蒙着眼睛走过来，哐当两声，关闭了门户。莫小舞侧耳倾听，旁边有两三竿竹子立在井边，哗啦啦摇动着脆响。她走过去盘膝坐下，从随身挂的布褡里摸出一块滚圆的暗红灵珠来，捏在手心里把玩。灵珠凉润，冰着皮肤，亦能平稳住一丝指尖传来的颤动。她默默克制着自己的寒冷与饥饿，守在草庐外一夜。
“水老说，我身上的事情，你清楚。”莫小舞哑着声音问道。
苏乐贤静静的立在门旁，听见小舞的说话声，忍不住眼角滑落一滴泪来，却是死咬着不肯说一句话，失忆了更好，没了那个周鸿宣，你会活得更好。
莫小舞见苏乐贤不说话，便也不再言语，只是低头继续把玩手中的灵珠。
第二天清晨，苏乐贤走出门，看见她披着露水的衣衫，愣了下，却是没有理她，径直走了。水老从一旁闪身出来，轻轻叹了口气，替莫小舞抖落一声的露水，轻声说道：“你去西域国的天阶山吧，那有个高人能医治你。”
听见水老的话，莫小舞轻轻点了点头，水老将她扯上自己的飞剑，踏云而上，将他送出了蓬莱岛。
天阶山号称九州第一山，实至名归。重峦叠嶂，突峰兀石，无处可以攀越。远观不见峰尖，近看黛色深沉，甚至有鸟儿绕行，扑棱着翅膀撞在了山脊里。
莫小舞目不能视，只能凭借双手。风掠过，惊动松涛，她仔细听了听，从群山响壑的密集处入脚，踏上了寻求天梯的第一步。
攀山的过程极为辛苦，她的身子单薄，曾被大风吹下来两次。松针如刺，扎得后背生疼，她摸了摸，扫走尖叶，继续不屈不挠地爬了上去。旁边的枝叶散发出清藿气，松鼠吱吱叫着，蓬松的尾巴擦过手背。她伸手去抓，连追带赶，一脚踏空，险些坠入深涧。想是在危急时分，她爆发全身力气，朝上攀升，竟然能轻飘飘地掠过几丈。
莫小舞暗喜，试着提气，合力一扑，真的发觉自己身轻如燕，几乎能够御风而行。她摸摸手臂，察觉皮肤没那么冷了，才敢相信自己灵力完全回升，甚至是比以前更强。
两个时辰后，她爬上了天阶山山顶，手指鲜血淋漓，发辫粘在脸庞，散着热气。她看不到衣衫破损的情况，勉力整理了襦衣与罗裙，立在悬崖旁，侧耳倾听。
叮的一声，下面传来棋子敲击在石盘上的回音，清脆果决。低坳处似乎无风，吹不动小小棋子的周身。一股清幽粉香气淡淡袭来，飘渺孤落，如水上一点惊鸿。莫小舞心道，好一个神仙去处。
下棋者不看她，亦不问讯。她朝声音处躬身施礼，以腹语说道：“晚辈莫小舞求见天劫子。”
天劫子便是天阶山的主人，传说中的世外道仙，谪居世间长达百年之久，是以沾染了一些凡夫俗子的脾气，比如倨傲与挑剔。
莫小舞久不闻回声，拾起脚边石子，袖手一弹，精准地朝着香气来源处扑去。窸窸窣窣花叶飘落，撒了棋者一身。他弹跳起来，嚷道：“好邪气的娃娃！敢拂了老朽的棋局！”
莫小舞听他声音苍越，激起腹中真气回荡，便知找对了人，态度愈加谦恭。
天劫子甩甩袖子，道：“免礼免礼，老朽不吃这一套！”
莫小舞直起腰身静立。
天劫子道：“娃娃双手沾血，可是杀过人？”
莫小舞摇头。
天劫子再哼：“就算上得了天阶山，老朽也决不医治屠子。”
莫小舞不语，他冷冷道：“娃娃身上有戾气，看着不讨喜。”
莫小舞只得垂下手，让鲜血顺着指尖滴下，运气于胸，道：“晚辈不记得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