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劫
小鱼惊呼，跌跌撞撞走上前去，抱住身体滚烫的秦天儿，一遍遍焦急喊着秦天儿的名字，手无足措。望着这个疼她爱她待她如同亲姐妹的小姐，泪水簌簌地流下。
李太玄懊恼到了极点，作为阴阳家三百年来最杰出的弟子，熟谙诸教许多偏门手段，这纣王无法强破困龙大阵，又对大商气运的流失束手无策，竟想出将劫数转嫁给了秦天儿的恶毒法子。李太玄虽说自视谋略布局罕逢敌手，唯纵横家的苏秦等数人可一争长短，但这纣王将一国之劫打包送来，哪怕他李太玄手段通天又能如何？
李太玄性格倔强，不肯欠人恩情，楚末一碗冷饭让他心甘情愿的退出了百家争鸣的璀璨年代安心辅佐当时名不见经传的楚江小王爷将近十年。一碗冷饭尚且如此，那天大的情债又该怎样去偿还？
少年李太玄心高气傲，欲与天公试比高。只是人若是一直垫着脚尖向前看，就容易遗忘了身边的风景，李太玄也逃不了这个怪圈。等他名扬四海后，终于想起了当年的约定，带着一大捧的山茶花回到小镇，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而那个邯郸城里的麻衣赵女，已经成了贵不可言的秦王妃。
王妃名阿房，在一场秋雨中离世，她遗言里什么都没要，只想要坟前常年摆上一捧山茶花，如此便好。知道这一切的李太玄泪如雨下，萧索之至，心灰意冷之下黯然退出了战国那个最辉煌的舞台，安心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侯府普通谋士，从此相忘于江湖。
今天突然看到秦天儿，那个女子的孩子，她生命的延续，李太玄心甘情愿的想要为她承受这份天劫，但她真的有心无力。业火已经涌入了秦天儿的身体之中，和她的命格死死纠缠在了一起，强行取出，只会让她肉身崩溃，灵灯枯熄。这也是李太玄最恼恨纣王的地方，根本不留一丝生机，作为一国之君竟如此下作歹毒！
心情复杂的不止李太玄一个人，白青锋俯身怔怔望着眉心那点宫砂由红转紫的秦天儿，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容，他有些恍惚，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大雪山上与白雪的第一次邂逅，那时她还是那么的小。白青锋一直坚信，那是上苍赐给他最好的礼物。漫天风雪里，她怯生生的向自己伸出了小手，这一牵，就是十五年。
白青看着秦天儿，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脸，那张笑脸并不明媚，反而有些凄婉。
他说：“这一次，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伸出手，摸向秦天儿发黑的印堂。
饶是李太玄都一愣，终于还是没有阻拦。
白雪是个孤儿。
白青锋也是。
那个冬日，他高烧不退，瘦瘦小小的白雪背着比她高了一头的白青锋在大雪地里跑。那天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新桃换旧符，路上都是忙着回家吃年夜饭的人。
她不停的敲着镇上那家传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医馆的鬼医家的门，她不知道哭诉，也不会吆喝，她只是在雪地里赤着脚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个单调的动作，祈求门里那个铁石心肠的人能回心转意。
道路上是鲜衣怒马，锦衣貂裘。
没有谁会多看一眼这对兴许熬不过这个冬天酷寒的兄妹。
当不耐烦的郎中终于打开了医馆的大门，她毫不犹豫的跪了下来，将头砸在地上，依旧不发一言。
大夫看了看这个衣衫单薄的肮脏小女孩，又看了看脸色发紫的白青锋，摇了摇头。
倒不是他真的就铁石心肠，见钱眼开，若是普通的风寒感冒，在这过年的欢喜日子里，他并不介意随手发个小小的善心，也不指望这对穷酸兄妹日后真能和说书先生口中那样发达了衣锦还乡厚报他葛洪，但门前能少死一个人总归是好事。
但是这个年轻人，他真的救不了，也不敢救，因为他命中该死。
从医数十年，葛洪这辈子走过很长的路，也见过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见惯了生离死别，这个年轻人死于寒冬，那就是他的命，命中该有这一劫，他凭什么为一个陌生人去承受天劫反噬？说到结局凄惨，大周破国后那些被甲士当街凌辱的妇孺不惨？三十年前那场天灾，半个东洲颗粒无收，那些被下锅亲人烹食的百姓，不惨？国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两贩卖给他人的孩子，不惨？众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
鬼医葛洪想要关门，白雪却将手指伸进了门缝之中，十指连心，她却仿若无觉，这个差点被葛洪当成哑巴的女孩哑着嗓子第一次开口：“求你……救救他，以我命，换他命。”
这个自以为已经铁石心肠，经常被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狼心狗肺的鬼医生哑口无言，轻叹一声，回屋提笔，写下一个原本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药方。
白青锋熬过了那个冬天，白雪一病不起。
齐玄枫以为白雪的冰体是先天，其实是后天。那也不是什么神奇的血脉，而是劫，来自白青锋的劫。
后来，他们流浪到了柴族，定居三年。
三年，又三年。
自那以后，白雪的身子愈发薄弱，最热的酷暑时节都要在屋内升起炉子才能稍稍感到一些暖意。她越来越爱晒太阳，像一只疲懒的小猫儿。看到自责的白青锋，她笑着说，太阳很暖和，但是最暖和的是哥的手。那双有些粗糙的手，就这样一直拉着这只永远焐不热的小手，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也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再低头，看着这张和白雪一模一样的脸，白青锋记起许多琐碎小事，他记得似乎答应过要带她逛一逛繁华热闹的雷帝城，有机会要与她爬中洲那座据说直达天庭的最高之峰，要带她去天下闻名的大昭寺中敲响一百零八钟，要去西北大草原骑白马看白云。
他说了好多好多，这些承诺当时大多是无心之言，白雪却很认真的点头，眼眸中神采奕奕，仿佛她真的已经来到了这些传说中的圣地。
以前他们兄妹俩会爬到很高很高的天台上，指着漫天的繁星一颗一颗的数过去。自从白雪走后，他只能一个人数星星了。
白青锋闭眼，又睁眼，看着秦天儿发紫的嘴唇，仿佛看到了雪地里那个衣衫有些破旧的赤脚女孩。
他的食指和中指一起点在秦天儿的眉心由红转紫的宫砂之上，笑意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