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深海少女
随处可见的波痕静静流淌，在散发荧光的岩菇旁，娇小的身影一步接一步，轻巧地避开可能会割断脚趾的刃草，她熟练地侧身弯腰，不伤根底地摘取那朵朵点缀银光的花蕊。阴暗空旷的草原，没有虫鸣鸟叫，寂静无声，压在上空的，是层层水流，不时还会有一两道巨大的阴影掠过。
胸前的项链摇摆不定，孤身的少女哼着飘忽不定的旋律，灵活地扭动腰肢，伸手抚向一束纤细的花朵。一对浅浅的碧珠微微张开，挂在细绳上的吊坠穿来一阵冰凉，少女受惊，隐藏在花下的守护者，张开了满是利齿的短吻。眼看那细小的手指就要遗留于此，少女嘟起了嘴，指端亮起一点寒芒，幽光闪闪，寒气迸发。
可这次的野兽比往日遇见的都要凶狠，不顾一切地伸长脖子，哪怕喉咙被冻僵，也不肯放过这个多次践踏它领地的人。少女眼中多了一丝慌乱，她张开了小嘴，急急发出一串模糊的发音。水滴型的吊坠溢出丝丝蓝光，一条虚幻的光带轻轻推开了她，险而险之地避开了野兽的尖牙。
少女松了口气，护花的野兽有着极为脆弱的尾巴，它们一般扎根在花下，除了交配的日子，很少会移动。只要她再退两步，受限于脖子的长度，野兽应该就会放弃她了。但今天的似乎是她的受难日，步伐轻盈的她不会被松软的沙土困陷，却没料到脚后跟会踩在莫名突出的石块上，身体瞬间失衡，不由自主地往后坐倒。
光带牵住了少女的手，却不能阻止她的去势，只能稍稍缓解下，不让她摔得太疼。少女不轻不重地落下，下面意外地很是柔软，不及她查看，冷如冰刺的吊坠，将她的视线拉向了前方。加上尾巴，身长近一米的野兽冲出了巢穴，恶毒的小绿眼死死锁定着目标，少女惊恐地捂住了嘴，她做了什么引得野兽如此发狂？
指尖急颤，点出了三发寒芒，细小的冰针想要钉住袭来的野兽。只可惜，这是少女第一次实战，不但发出的数量比平日练习中的少一半，准头也是偏了许多。飘荡的光带迎了上去，利用虚实间的转换，成功缠上了野兽的躯体，但后者的皮肤太过滑润，仅是一摆一荡，就轻易穿梭出光带的封锁。
挂满口涎的弧形短吻近在眼前，鼻端甚至能闻道那沾染花香的气息，少女绝望地捂住了脸，准备承受即将到来的剧痛。
时间的流逝十分奇妙，因为不同的环境，人们会觉得时光忽快忽慢，少女便是如此，度日如年的感觉很不好受，更不用说是度过了“百年”之久。
她终是忍不住悄悄张开了一条缝隙，透过指间的空隙，野兽仍在直直盯着她，却少了那凶狠的气势。细心的她很快就发现，那僵硬的模样，是因为失去了生命的活力。顺着野兽细长的躯体望去，原来在它脆弱得不能受一丝伤害的尾巴上，正重重压着一只手。
等等？一只手？
少女奇怪地看了看自己举在胸前的双手，再歪着脑袋望向光带，光带环绕她转了一圈，轻轻抚上少女光滑的脸蛋，将她的小脑袋转向了下方。
她看见了，一双深邃似海的眼睛。
少女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屁股底下为什么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古怪服饰，袒露胸膛的人。一个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群人”，却出现在“禁地”的人。一个面容清秀，头发惨白，深棕色的双眼纯净淡然的人。细看之下，却又觉得在那平静的瞳孔后面，随时都有可能掀起狂风与巨浪。
就像典籍里描述的海一样。
“可以起来了吗？”白发的少年突然发出了声音。
少女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少年的腰上，刚刚她一定是踩到了少年的肩膀才被绊倒的，就说这里怎么会有石头嘛？而少年受到挤压，悠悠转醒，第一反应就是坐起身子。他抬手撑地时，恰好压在了野兽的尾巴上，因为腰上压着“重物”，少年没能起身，却直接把野兽拍死了，意外拯救了少女……
窸窸窣窣，少年默默站起了身子，拍了拍裤子，从后面的口袋掏出了一叠卡片，他看了看，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少女好奇地打量他，但看外表的话，还不能确定，所以她特意伸手戳了戳。比常人要高一点的体温，是实体的存在，应该不是童谣里化作人型，诱拐儿童的幽魂吧？
“你……”少年无视点在自己身上的手指，静静问道：“是谁？”
少女微微一惊，她想起了听过成千上百遍的嘱咐，不要对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她不禁思考，这次该用什么身份好呢？是学院的学生？还是好心阿姨的远亲？一时的紧张让她忽略了，少年诡异的发音，那传达至脑海的字眼，是依靠精神上的思绪，而不是同她一样的语言。
不待她想好措辞，少年再度开口：“我……是谁？”
“诶？”少女眨了眨眼，少年的表情很是诚挚，不像玩笑，她试探性地问道：“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自我的定义？意识？概念？评价？认知？存在状态？不，名字？性别？年龄？爱好？记忆？……好痛，好痛苦！”少年吐出了一大串词语，似乎引发了什么，突然一脸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你，你没事吧？”被少年的样子吓到了，少女伸出了手，但才举到一半，她忽然发现了，少年迥异的语言和与之不同，能轻易解读的含义。
“神语者？”曾经所读的内容浮现脑海，少女像找到了贝壳内的瑰宝，激动地叫道：“你是神语者！”
“神语者？”少年停下了挣扎，嘴里低低说道：“我……是神语者？”
“太好了，居然能碰见神语者，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少女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她抓起了少年的手，生怕他跑了一样。
“神语者，神语者？”对少女的心情浑然不知，少年还在不停重复着，这个标志自我的词语。
“你该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少女察觉了不对，自己的话该不会被误会了吧？
“不知道，是我的名字吗？”少年老实地交代。
“不是，不是，神语者是神的使者，他们只会一种语言，传说中的神语。他们不靠相应的音节交流，单纯地以意志便可与万物沟通，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少女说到后面，略微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见都没见识过，就擅自把人家定义为神使了。
“……”少年呆呆地看着她。
“呃，你该不会是傻子吧？”少女见状扶额叹道。
“我不是傻子。”少年的回答异常坚定。
“哦，抱歉，那你是失忆了吗？”少女尽力寻找答案。
“……”少年又恢复了木头的形态。
“就是，就是，你记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家人朋友，从小到大经历的各种事情。”少女努力地解释道。
少年张了张嘴，隐隐欲发的头痛，让他止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失忆定义”，他扶着额角，轻轻皱眉说道：“基础认知并未丧失，但脑里……一片空白，应该是失忆。”
“真是失忆啊，不知道你是东区还是西区的人，要是西区就不好办了。”少女想到了西区混乱的管理，她脚步一个踉跄，是身体突然被带动。
“你干嘛！”少女急忙叫道，少年毫无预兆的移动，带动了还抓着他手的少女。
“……”少年直愣愣的样子，让少女心中有气也无处可发。
“你要到哪去？”少女扯了扯少年，后者纹丝不动，她只好无奈地说道：“这里很危险的，我来把你带出来，再带你去问问，看能不能找到你的档案。唔，也许该让依斯特阿姨先给你看看，说不定一下就治好了。”
“好。”本能让他相信了少女的话，少年点点头，顺从地站到了旁边。
“小心脚下，别踩到刃草了，还有，注意跟紧我。”少女叮嘱了一番，她有种错觉，自己是在带小孩子逛街。
少年看了看脚下，是细软的沙土，上面满满生长着紫色的小草，其中有些颜色稍浅的异类，平滑的叶片下有着菱形的锯齿。目光往前挪动，不同于他套着双板鞋，是双没有任何保护的裸足，小巧玲珑的脚踝上圈着黑色的细绳。
少女的衣服类似黑色的连衣裙，只是造型比较偏古，包裹身体的布片也更为全面，垂落至腰际的，是一头碧蓝长发。少年抬起了头，没有看到印象中云彩，取而代之的，是层次分明，重叠覆盖的水流。被未知的屏障隔绝在外，颜色由浅到深，直至那漆黑的顶端。
脑中有个模糊的概念告诉他，那是海，而他们，就在深海之下。
沿着微弱的荧光行走，赤足的少女领着失忆的少年，少女兴高采烈，因为她得到了想要的，少年面无表情，因为他失去了所有的。两人快速地穿行在草叶间，惊扰着一个个危险的“原住民”，却又精确地避开它们最在意的领地范围。两人毫无顾忌，少女太过熟悉，而少年茫然无知。
也许是太过寂静，少年轻轻拉了拉手，问起了最初的问题：“你是谁？”
“尤菲，叫我尤菲就好。我是……嗯，努力打工的勤劳少女。”尤菲转头一笑：“得给你起个名字呢。”
“……”少年下意识地有些抗拒。
“褚方，就叫褚方好了。”尤菲没有理会少年的沉默，自顾自地定下了他的名字：“这个词在古语里代表幸运，我可没忘记，是你救了我。”
“我们要去哪？”毫无商量的余地，现在可以称之为褚方的少年问道。
“当然是回家了。”尤菲自然而然地答道。
“家？”褚方似乎总有着疑问。
“你不会连家也忘了吧？”尤菲不满地翘起嘴，吐出了一个在她所学的语言中，永恒不变的词语。
通过精神力的传达，褚方听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词语。
“亚特兰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