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四章 高僧践言
而老人已经做了决定。
黑衣的侍从们胸腔里发出的低笑忽然消失,不约而同的,他们抢身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利刃!
静悄悄的峰顶忽然被一个声音填满了,侍从们手中的刀也为之一顿。
那是少年的吼叫,将死前他用他已经僵硬的喉咙吼出来的话:
“我叫齐布琛!”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想侍从先生箕帚,从先生学斩天之术!”
“我还有很多心愿!”
没人敢想像这个僵死的人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简直是咆哮,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人最后说这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他根本无视于那些利刃,而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天空,眼泪从两边的面颊滑落。
寂静。
侍从们交换着眼神,名叫齐布琛的少年已经失去了声音。那扇漏风的柴扉被人大力的推开,吱呀吱呀乱响,老人静静的坐在门背后。
“你叫什么名字?”
“齐布琛。”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斩天之术。”
“那,跟我来吧!”
当黑衣侍从们以扛轿抬着齐布琛走进那扇门的时候,老人默默的看了他一眼,齐布琛只有对以眼神,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那时确实是想杀了你。不过你说得对。你确实是比别人都有诚心。那么你就是我要等的人。我已经等了你很多年!”
……
如今自己已过而立之年,斩天之术亦已在身,但自己最大的心愿,却仍似遥遥无期……
“齐先生。”一个文士模样的年轻人来到了齐布琛的身后,轻轻唤道,打断了他的回忆。
“怎么样?”齐布琛没有回身,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
“一切都如先生所料,巨盗巴尔赤为小雷杀死了。小雷也未能全身而退,死于林氏手下忍者之枪下。”年轻人神态恭谨的回答道。
“小雷太过自信,独来独往,从不带帮手,我料他此行或能成功,然而却难以逃脱。”齐布琛叹息了一声,“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家里只有一个瞎眼老娘,他雇了一个婆子照看,每月往家里寄钱。”年轻人答道。
“多给他家里些钱银吧!”齐布琛叹道,“嘱咐那几个和他相熟的人。有时间经常去探望他娘一下,他娘日后故去。叫他们好好发送,所需钱银,都算在我帐上吧。”
“是,先生。”
“你去吧。”
年轻人行礼退下,齐布琛又赏了一会儿雪景,方才回到府中,前去求见敬亲王。
“事儿办好了?”看到齐布琛到来,敬亲王似乎猜到了什么,笑着问道。
“回王爷的话,事儿办好了,巴尔坦的兄弟巴尔赤已死,世间再无知道夺命针解药之人,那个女人过不了多久,便会毒发身亡。”齐布琛答道,“此女一死,当免去诸多麻烦。”
“嗯。”敬亲王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茶,“那林逸青只怕是体会不到本王的一片良苦用心了。”
“他自然不会知道。”齐布琛不动声色的答道,“不过咱们派去的人,已经给他的手下杀死了。”
“唉!想不到因此损失了咱们一个好手,实是令人痛惜!”敬亲王放下茶碗,长叹道,“不过也没有办法,阵前交锋,死伤在所难免,他的家人,咱们好好的养着就是了。”
“是。”齐布琛恭声答道,“王爷的恩德,其家人必感铭五内。”
齐布琛当然不能告诉敬亲王,他是有意只派小雷一个人前去执行这次任务的!
从敬亲王那里出来,夜已经深了,齐布琛却丝毫没有睡意,他来到了花园中,仰望着细雪纷飞的夜空,深吸了一口带有冷风和梅香的空气,一时间思绪万千。
“你……不要……”
“老实点!你不要命了么?”
“你……放肆……”
“少废话!给我老实点!老子这都是为了你!都他娘的什么时候了?还给老子摆什么郡主的架子?”
听到马车里传来的阵阵争吵声,骑马走在车旁的女忍者们各各掩口微笑,面色绯红。
星月琉璃听到马车里的争吵声,面红耳赤之余,对林逸青那天在林中冒险接敌仍感到有些气恼。
那天她和岩根山人因为另外的任务,带走了一些人,但剩下的人仍然足以承担保卫任务,而林逸青为了追捕盗贼,竟然没有让这些人上场,而是调动了战斗力极差的渤人骑兵,结果最后人虽然抓到了,但依然没能知道给朱雪雁解毒的办法,反而自己险些给敌方的杀手用枪打中。
而那个叫朱雪雁的女人,非担不领情,反而对主公这种态度……
不是每个喜欢主公的女人,都能够得到主公这样“赤体暖身”的待遇的……
星月琉璃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得有些多了,脸上不由得烧得更厉害了。
她收拢心神,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此时他们离北京城已经很近了,但因为雪天道路难行,是以到了天黑,仍然未能进城。
“叫大家停下,就在这里宿营吧!”林逸青的声音传来,“天亮以后再走。”
车队停止了前进,很快,一顶顶帐蓬便搭了起来,不多时,火堆也点了起来,但林逸青并没有下马车。
此时林逸青怀里的朱雪雁已经安静了下来,虽然这间经过林逸青特殊布置的马车车厢里点了四个铜火盆,可以说温暖如春。但她仍是感到寒冷。有如赤身置于雪地之中。只有林逸青抱着她的时候,她才会感到一丝温暖——行走江湖多年的她当然知道,只有极其剧烈的寒毒,才会有如此的表现。
其实如果不是她自幼被师父用药水浸泡,生成了抗毒的体质,以及星月琉璃误打误撞给她用的雾隐流忍者秘药,部分的消解了毒素,她是根本不会挺到现在的。
她当然明白。林逸青用身体给自己取暖,是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并非是要贪图自己的美色,但自幼“男女大防”的观念,还是让她有些转不过弯来。
但林逸青望向自己的关切目光,却一点一点的融化了她的心。
这些天林逸青一直在为她寻医访药,那份发自内心的焦急和不安,也让她莫名的感动。
虽然这个人说的话,有些不中听……
“什么人在那里?”一名忍者高声喝道,吓了朱雪雁一跳。
林逸青轻轻的放开了她。给她的身体又加了一层貂裘后,来到了窗前。小心的向窗外望去。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起,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敢问林逸青林爵爷在么?老衲有要事相告!还盼一见!”
林逸青听到老僧的声音,不由得一愣,但朱雪雁的脸上却现出了惊喜之色。
“是……明玄大师……”
林逸青有些惊讶的看着朱雪雁,此时的朱雪雁原本暗淡无光的剪水双瞳却突然现出了亮色。
“请这位大师过来。”林逸青知道这位老僧可能是朱雪雁的江湖朋友,立刻说道。
不多时,一位穿着棉布僧衣头戴笠帽手持锡杖的白眉僧人出现在了马车前。
虽然老僧的手中只有一根铜制的锡杖,但忍者们仍然担心他会对林逸青不利,是以都在一旁暗暗戒备。
林逸青以貂裘裹住身体,正要下马车和老僧见礼,老僧却说道:“林爵爷不必多礼,救人要紧。”
“明玄大师……”朱雪雁有气无力的在车内唤了一声。
“朱姑娘,且请稳便,不要耗费体力精神。”叫明玄的老僧关切的说道。
“大师请上车。”林逸青起身开了车门,亲自上前迎候。
明玄进了马车之中,全身裹在貂裘里的朱雪雁看到老僧,有如女儿见到父亲,瞬间流下泪来。
明玄看到朱雪雁面色灰白,嘴唇青紫,声音微弱,一副毒入膏盲的样子,禁不住叹息起来。
“大师可通医道?她中了寒毒,何法可解?”林逸青在一旁急切的问道。
“老衲数日前心血来潮,记起前事,为朱姑娘卜得一卦,算得姑娘有难,是以急急赶来,刚好在这里追上了林爵爷。”明玄点了点头,对林逸青说道,“爵爷行踪不定,若是再迟几日,只怕朱姑娘的毒便不可解了。”
听到老僧说是算卦算的朱雪雁有难,林逸青情不自禁的微微咧了咧嘴。
作为一个从现代时空穿越来的人,受现代观念的影响,他对算卦之类被归为“封建迷信”的东西,一向是“敬而远之”的。
他根本不相信老僧是算卦算的自己和朱雪雁在这里,但他并未说破,而是客气的问道:“请教大师,她身上的毒,还能去得掉吗?”
“所幸林爵爷手中有现成的解药,若无解药,朱姑娘只怕挺不过明日。”老僧象是明白林逸青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林爵爷其实早就得到了解药,只是不知用法与用量而已,故而不敢给朱姑娘使用,是也不是?”
听到老僧的这番话,林逸青大吃一惊,轻慢之心立时消失无踪。
“大师果然神算,正如大师所说。”林逸青顾不上细问端详,赶紧将药箱取了出来,放到了老僧的面前,打开了箱盖。
老僧仔细的审视了一番箱里的药瓶,将药瓶一一取出,打开盖子,放到鼻处轻轻嗅了嗅,然后挑出了一红一黄两个药瓶,他将红色药瓶中的药粉倒出少许,用瓶盖量了一下剂量之后,放在一个碗里,以净水化开。让朱雪雁直接服用。又将黄色药瓶里的药泥状的东西直接敷在了朱雪雁中毒针已然溃烂的伤口上。
林逸青闻到黄色药瓶里的药泥有一股浓重的酸腐气味。好象是馊了的玉米糊,不由得很是奇怪。
“敢问大师,这是何药?”林逸青指了指黄色的药瓶问道。
老僧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能对症治病即可,至于是何物所制,爵爷又何必纠结呢?”
林逸青笑了笑,没有再问,而是仔细的观察起朱雪雁的脸色来。
朱雪雁服过药之后,似乎变得困倦了。很快便睡着了,林逸青注意到她面色渐转红润,眉宇间的青气也渐渐的消散了,不由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多谢大师。”林逸青向老僧郑重行礼道。
“这红色药瓶里的药,每日仅用半瓶盖即可,以水化开吞服;这黄色药瓶里的药泥外敷,每二日换一次,十日之内,安心静养,可以痊愈。”明玄举手还礼。对林逸青说道,“只是这毒素虽去。保得性命,朱姑娘却功力全失,非有一年半载不得恢复。”
“那倒不要紧,这一年半载的,我来保护她。”林逸青看了看熟睡的朱雪雁,“不,我会保护她一辈子的。”
“朱姑娘终身有靠,老衲先在这里贺喜了。”老僧笑了笑,捋了捋自己的白须。
“大师救命之恩,不知何以为报……”林逸青话没说完,便被老僧打断了。
“乱世姻缘,得之不易,盼林爵爷能不以她之出身为鄙,与她携手前行,相互珍惜(且行且珍惜?)。”明玄微笑道。
“大师之言,晚辈谨记在心,永志不忘。”林逸青正色道。
明玄点了点头,双手合什为礼,转身出了马车,拿过锡杖,便自去了。
林逸青目送着老僧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转头看着朱雪雁,可能是过于高兴的关系,眼角竟然渗出了泪花来。
翌日,北京,紫禁城,永寿宫。
“倬儿,把丝线递到姨婆这来。”瞬息错动的丝缕背后,妇人的声音声温和慈祥。
五色丝线和金银钱从纤柔的指间滑过,在宫衣的袖上闪烁着夺目的色彩,似乎要把这美丽的颜色映到那双漆黑晶亮的瞳子里去,瞳子的主人,一个身穿锦衣的小男孩眨了眨眼睛,仰起小脸,望向屋子中央经纬缠绕的木头巨人。
长一丈五尺五寸,高一丈二尺,宽四尺五寸的镂纹丝织提花机,千重彩线固定于提花龙头上,织机高低处各坐一名女子,流云飞花的各种织纹,就由她在面前的纹版上织就。三岁第一次看到提花机时,小男孩就在侍女怀中僵住,一双晶亮的瞳子盯住抽象的织纹,紧绷的小脸霎时敛去了童稚,他那时尚不懂敬畏,只是被某种神秘高远的气息,压迫住了每一寸神经。
“怎么?现在还把提花机看作大风怪么?”刚才说话的妇人在织娘的位置上转过脸,接过小男孩手中的丝线,笑着捏了捏他娇嫩的小脸。
“这不是怪物。”如晶似玉的小男孩不满地撅起小嘴,“永寿宫的阿姨们用它盘花织锦做衣裳;可是姨婆在上边左一丝,右一线的,想从这花纹里织出将来的事呢!”他向织机下沿还没成形的卷草纹伸出小手,咳着抽泣两声,苍白的小脸上浮起两团病态的浅红,“这个像卷起来的杉叶,倬儿认得,姨婆织出这样的花儿,将来就要走啦!”
孩子说得急促,更加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妇人急忙搁下手中的银梭,把他抱到自己腿上坐着,轻轻拍她的背,低头安慰:“小普倬瞎猜什么呢?姨婆不是要走,是你要长大了,得读书去了。”
高处,扯纹位置上的一个头戴束发银环的女子眼里满是担忧,想抱回孩子又被锦线阻隔了视线,只得对妇人蹙眉轻声埋怨道:“小姨,你何苦和他说这些?他还是小孩子,不懂得的。”
“不知忧虑,展翼成长,历代王子贝勒大都如此。”怀抱小男孩的妇人抬起头,她年轻却有些忧郁的脸上,额角的皱纹仿佛一张网,将秀丽的轮廓分隔得支离破碎,目光却穿透重重经纬,直视着金翠丝缕那一边,身份其实高贵无上的小贝勒,“然后呢?”她微笑着,话语如针,揭开雕云镂花的华美锦缎,缓慢而决然地,刺入锦缎下淋漓的伤口,“虽心净如雪,却只能在寒冬逆流中,如野草般任凭践踏,看他在污雪冻泥下,策划来年的生机吗?”
没有回答,庞大的织机依呀作响,扯纹者使劲抬手拽线,流光扑朔迷离地晃眼,彩线疏密变换的缝隙中,银光闪动,头戴银环的秀美女子默然低头,纤长的手指握紧纹针升降钩,白发间的珠玉步摇,在她手起手落时珊珊作响。姨侄二人,一高一低,隔着几层流光溢彩,避开对方的目光,气氛就此僵凝。
“婆姨别生气,”竟是气息渐渐平稳的小男孩,他手脚并用挪到姨婆身边的缎面织凳上,童音清脆,“太后婆婆不让我见爹娘,是怕他们娇纵我,不成才,我心里知道的。”稚气的声音,一板一眼的语调,够不到地的两腿摇晃着,他一心安慰这个如同他母亲一样的女人,仿佛这件事与他自己本来就没有关系。
重锦那边,勾住机钩的手松开了,女人盯着五彩通纬后面的孩子,怔住了:“倬儿,你……还记得亲生爹娘的模样么?”她哽咽着说着,便禁不住流下泪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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