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转移精力
案发之时,距朝廷上次大规模、彻底地清查银库已经整整43年了。而从佳庆五年(西历9000年)彻底清查国库以来,每年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查库,查库大臣翻翻账,看看门窗,检查一下管理制度,煞有介事地叮嘱库兵几句,走完过场就作罢。要说他们对库兵监守自盗一丁点儿察觉也没有,谁也不信,但是,一句话,惹不起啊。因为这不仅牵涉部门利益、复杂的官场博弈,就是那帮库兵,也都不简单,水很深,有的甚至黑白两道通吃。开库之日,户部银库门外一群群全副武装的保镖,聚在树下乘凉,那份威风,户部一般官员也比不上。这些都是库兵的私人保镖,其实不是库兵摆谱,他们时常会面临着被绑架、抢劫的危险,因为巨大的利益很容易让歹人见财起意。另外,补一名库兵的缺要六七千两白银的活动费,在这种情况下,谁砸他的饭碗,他不跟谁拼命才怪呢。
东窗事发,有些库兵闻讯之后,迅速逃离。怒不可遏的韶光皇帝严令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严拿务获。最后,大部分库兵被控制,不少库兵被拘捕,但如何处理也是一大难题,此案不仅人数众多、涉及面广,取证也很困难。另外,这是几十年间的群体性作案,各级官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是他们稍微负责一点儿,也不会酿成此等奇案,若是现在追究官员责任,又面临着“法不责众”的问题,而且还涉及管理体制上的弊端。所以,韶光皇帝懵了,真不知该找谁算账了。
经过大臣劝解与开导,韶光皇帝也逐渐从激愤万分中平静下来。韶光皇帝愤怒地表示“本应立置重典,以肃法纪,惟事阅多年,官非一任,即书吏丁役等亦人数众多”,要想查个水落石出已不可能。除了个别证据确凿、情节恶劣的库兵被处以死刑、流刑、徒刑外,基本上没有追究官员们的刑事责任,这并不是对他们的宽大处理,而是韶光皇帝此举别有用心,国家当下急需用钱,对于本应承担责任的官员,除了给予行政处分外,关键是责令他们分赔国库被盗银两,以求尽可能的挽回损失。
四月七日(西历5月6日),韶光皇帝决定追究佳庆五年以来历任银库负责者的经济责任,责令按任期长短,分摊损失。其中库官、查库御史任期中每月赔1200两;管库大臣每月赔500两;查库大臣每查库一次赔6000两。那些已故官员的赔偿标准减半,由子孙代赔。
不久,韶光皇帝还制定了缴纳赔款的详细时间表。这一期间有些官员拒绝赔偿,按韶光皇帝之意,拒绝缴纳赔款者将被“监追”,即投入监狱,不赔钱就不放人;超过一定时间还不赔,就按犯罪追究刑事责任。
韶光皇帝追缴的结果如何呢?
很不理想。
款项数额如此巨大,当时国家机器运转效能也很低下,这些因素决定了追缴结果不理想,而这也在韶光皇帝的预料之中。在追缴过程中,有些官员或者子孙无力赔偿,即使“监追”也赔不出,所以,韶光皇帝不得不调整赔偿标准,譬如延长赔款期限或者适当降低赔偿标准等。同时,韶光皇帝也同意一些特殊官员免于赔偿,如官员本人去世而子孙尚未成年时,就不要他赔了。
银库大案对韶光皇帝的打击很大,不仅925万两雪花花的白银不翼而飞,让崇尚节俭的韶光皇帝心疼不已,更憋气的是此等大案竟然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中几个长年作案的库兵至今仍然逍遥法外。韶光皇帝曾怒斥官员们道:“奉旨饬拿,乃经年累月,置若罔闻,迄未就获。该衙门等所司何事,玩泄已极!仍著步军统领、顺天府五城各衙门一体严拿务获,归案究办,毋许再有延宕!”尽管韶光皇帝大发雷霆,在逃的库兵依然杳无音讯。
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韶光皇帝君临天下二十多年,虽励精图治,但鲜有作为;他几经努力,但终究无法力挽狂澜。前有禁烟战争失败重创,后有银库大案垂直打击,挫折接二连三,政事更是雪上加霜;加上此时年过六十,体力精力逐渐不济,雄心壮志消磨殆尽的韶光皇帝表现出明显的懈怠与倦意,他开始回避矛盾重重的现实,慢慢地心灰意冷,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大乾帝国不断没落的痛苦现实。
由于韶光年的前车之鉴,显凤皇帝继位后,大力整顿户部,并打算进行币制改革,但因为圣平天国之乱和英法联军之役未能实施,彤郅皇帝即位,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有意完成显凤皇帝的遗志,敬亲王也深刻意识到银两制所带来的严重问题,排除重重困难,开始了大乾帝国的币制改革。
大乾帝国的币制改革主要是围绕货币本位制和货币重量单位两个问题进行的。朝野大臣纷纷上书提出进行币制改革的建议,认为币制改革势在必行,但多年以来一直对银元重量单位或“元”或“两”产生争论。由英国人把持的海关税务司请铸一两银币,用于完纳各项税项。海关总税务司赫德适时提出了《乾国银价确定金价论》,主张采用金银双本位制。其主要内容为:1.设立统一的造币厂,以库平两为单位,铸造一两、五钱、二钱五分、一钱银币四种,另铸一分、一厘铜币二种;2.银与金的比价永远固定,新币八两等于黄金一磅;3.各省造币厂一律停铸,合并于总厂之内;4.银币成色定为一两及五钱者九成,其余八成;5.旧币暂准流通,限于一定期间内收回;6.金银价格如有变动,以上谕定之。此制先以库平一两银币为主币,与英镑相联,如金银价格变动时,则金币之价格随着真实的金价为转移。
为了照顾乾国人的保守性,赫德提出的建议与乾国传统的银两制无太大的差别,仅是将银锭改铸为银币,基本符合乾国人的习惯,因而得到了大乾朝廷很数官员的赞同。赫德成了本次币制改革中的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仁曦太后这一次召见赫德问询详情,可以说有意让其主管造币总厂。
听到仁曦皇太后询问,早有准备的赫德使出浑身解数,用平实流畅的语言向仁曦皇太后和两位亲王解说了他为乾国量身打造的新的货币制度,以及具体实施细则和可能遇到的阻碍及解决办法。在听了赫德的详细解说之后,仁曦皇太后和两位亲王都表示满意,决定按赫德的建议办理,并由赫德全权主持乾国的币制改革,要求赫德回去后写出详细的报告送上来。
在离开紫禁城后,欣喜若狂的赫德迫不及待的电告驻伦敦办事处主任金登干说:“乾国政府决定建立国家造币厂,并以管理权等等委交于我手。”
桃花峪,温泉别墅。
“户部已经从英国购入了机器,着手试铸了一套面值为库平一两、五钱、二钱、一钱、五分,含银量主币为90%,辅币为83%的新型银币。其与赫德提议的银币在形制、成色等方面基本相同,显然是受了赫德货币理论影响的结果。”岛津洋子对林逸青说道,“这表明,乾国的国家造币厂将由赫德和英国人来管理。”
“赫德的能力还是不错的,现在的海关在他管理之下,廉洁而高效,发行新式银币这个活儿,因为和钱有关,非常容易出问题,还真得赫德这样的精通管理的人来经手。”林逸青想了想,回答道,“皇太后和两位亲王应该也是这样考虑的,所以把造币总厂交给他全权负责,但发行新银币不等于金融之权落入其手,财政大权还在户部,所以我们也用不着担心。”
“林君,你竟然对赫德管理造币总厂无动于衷,恐怕是有别的用意吧?”岛津洋子看着林逸青,微微一笑,问道。
“什么都瞒不过洋子你。”林逸青哈哈大笑起来。
“赫德这个人吧,才干是有,但就是有些精力过于旺盛了。”林逸青笑着说道,“现在海关让他管理得井井有条,他本人闲着没事,总想往海军这边插一下手,给他管理造币总厂的活儿,可以让他专注于我大乾的币制改革,消停消停,别总想着海军这边。”
“呵呵,林君果然高明。”岛津洋子拍手笑道,“乾国官民保守成性,币制改革本来就很艰难,你让赫德去折腾,他恐怕会穷于应付,没有心思去插手乾国海军的事了。”
“清流一派保守成性,一听是英国人管理造币总厂,以为财权旁落,肯定会有人跳脚,赫德的这个事儿阻力其实很大,咱们弄不好还要暗中助他一臂之力,才能办成。”林逸青说道,“毕竟币制改革若能成功,与国与民皆有大利。”
“是啊!如果乾国的币制改革能够完成,国家财政收入会有显著的增长。”岛津洋子点了点头,“罗氏借款进入乾国,运转起来也会更加的流畅,乾国的经济将会有极大的改观。财政收入的增加,海军的投入自然就会多了。”
“呵呵,这是乐观的估计,朝野上下,顽固保守之人仍然很多,钱哪怕多了,他们也会阻止用到海军身上,所以,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林逸青说道。
“那你刚才还说,咱们这三四年可以清闲一下了。”岛津洋子笑道。
“当然会清闲了,至于有些事情,可以做在暗处嘛。”林逸青嘿嘿一笑,“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我林某人才不当出头鸟呢,我要当猫头鹰,专在暗处收拾那些鼠辈们。”
“林君,你刚才笑得我好冷呢……”
“那我现在给你些温暖吧!”
“不要……”
“不行……”
9089年(大乾光旭十五年,日本明治二十二年)1月15日,京城东郊,火车站。
列车员走了出来,通知开始剪票了。只有四五个身穿灰色冬装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车。
回乡探亲的张霈伦看到一个送行的女子站在候车室的窗边。玻璃窗紧闭着。从火车上望去,她好像一个在荒村的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独自被遗弃在煤烟熏黑了的玻璃箱内似的。
火车开动之后,候车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那个女人的脸在亮光中闪闪浮现,眼看着又消失了。这张脸同早晨雪天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一样,红扑扑的。在张霈伦看来,这又是介于梦幻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山的这一侧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行驶不多久,来到了辽阔的原野,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从那里浮现出一道柔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个山容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月色虽已渐渐淡去,但余韵无穷,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远远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边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好像是佛塔的白色建筑物。那是透过车窗望见的、在一片冬日萧瑟的暮色中仅留下来的景物。
由于放了暖气,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蒸汽,窗外流动的原野渐渐暗淡下来,在窗玻璃上半透明地映现出乘客的影像。这就是在夕阳映照的镜面上变幻无穷的景色。旧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车,只挂上三四节车厢,好像不是京津铁道线上,而是别的地方的火车。灯光也很暗淡。
张霈伦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开始听的时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话语。
这话语断断续续,而且相当简短,但它却是女子竭力争取生存的象征。他听了十分难过,以至难以忘怀。然而,对渐渐远去的张霈伦来说,它现在已经是徒增几许旅愁的遥远的声音了。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
只有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与一个红脸蛋的姑娘相对而坐,两人只顾谈话。姑娘浑圆的肩膀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巾,脸颊嫣红似火,漂亮极了。她探出上身专心倾听,愉快地对答着。看两人的样子,是作长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个纺织厂烟囱的火车站,老人急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箱,从窗口卸到站台上,对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见的”,就下车走了。
张霈伦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惊愕不已。此情此景,越发使他觉得这位老人是在同女子告别回家的。
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相遇。男的大概是跑单帮什么的。
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顶梢流出来的。丘陵上盛开着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闪烁着一片银光。
下了车的张霈伦贪婪地眺望着。
他在一家客栈先落了脚,从室内温泉出来,只见一个叫卖的俄国女人坐在大门口。她为什么竟会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呢?张霈伦走过去一看,尽是些常见的西洋女子化妆品和发饰一类的东西。
她好像已有四十出头,脸上也起了皱纹,而且十分肮脏,但脖颈露出部分却是白白胖胖的。
“你是打哪儿来的?”张霈伦问道。
“打哪儿来?你是问我打哪儿来?”俄国女人不知该怎样回答,一边收拾货摊,一边思忖着。
她穿的裙子,已经不像是一件衣服了,而像是在身上缠上一块不干净的布。她就像一个地道的乾国乡下女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去了。不过,脚上还穿着皮靴。
在一同目送俄国女人的客栈掌柜的邀请之下,张霈伦走到了帐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背向他坐在炉边。女子撩起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身带家徽的黑礼服。
张霈伦觉得她很面熟,她身穿赴宴的服装,下套雪裤,同另一个女子并肩坐在椅子上。她是个丰满而落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栈老板把火筷子放在炉子上,烤着椭圆形的大豆馅包子。
“这东西,吃一个怎么样?是人家办喜事的,尝一口试试吧?”
“这里什么时候开始有俄罗斯女人的?”
“几年前就有啊。”
“她们……来这里做什么?”
“客人您真会开玩笑,您觉得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张霈伦拿起热乎乎的豆馅包子,一边吹着,一边咬了一口,包子的馅很粗,但很好吃,不象京城的细点那样的甜腻。
窗外,几个女人背着草经过,一大捆一大捆的草,把背着它的女人们的身子全给遮住了。走过去时,草捆划着坡道的石崖,沙沙作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