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壑明尊上
升仙殿中弟子大都随着自家的尊上老师离开，剩下的零星几个大都为壑明尊上座下的弟子，除了坐在第一排一直向这边张望的女弟子罗钰和一直站在壑明尊上身后两位昆仑殿的老师，以及遥远的最后一排被定住的白发老人，都三五成群地聚一起，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一对比一比彼此的神之卷轴上的成绩。
无论是被封了仙的还是没被封仙的，神之卷轴上都会有个交代。虽都是修仙的人，本该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然而终都是凡人凡心，免不了喜好比较。况且，那些个修仙教条也不过是说一说听一听，并无多大实际意义。
关于惩罚女弟子凰栩栩的事迟到现在才说，并非是首座大墟子尊上忘记，而是他故意所为，便是为了给一向爱面子的壑明尊上留个颜面。这点，壑明尊上自然也心知肚明，此刻领了情，淡然一笑，“哦？首座觉得我以往有做过因公徇私的事吗？”
大墟子摸了摸嘴边的黑胡子，笑道：“呵呵，没有，自然没有。壑明尊上的大公无私冷酷无情的名声，本座早是领教过了。”
三千年前，他可是亲眼见证了壑明尊上是如何将曾经挚爱的女徒弟剔除仙骨，挑断全身经络，打入蛮荒止境永不超生的。
虽那名女弟子确然做了不可饶恕的事，错得该天罚，那等程度的惩罚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身为那女弟子师父的壑明尊上，能够那样决绝地大义灭亲，那种血腥的场面哪怕是天上的大罗神仙见了，也难以释怀，不知该为世上有壑明尊上此等大义之人觉得幸运，还是该为世上竟有壑明尊上此等无情之人觉得后怕。
然而，也正因壑明尊上大义无情，三千年来，其座下的弟子都没有再犯过什么大错，小错几乎也都不曾听闻，每五百年一次的封仙，也是他座下的弟子升了仙的最多。
这凰栩栩乃是壑明座下大名鼎鼎的拖油瓶，是所有尊上见过的有史以来修仙者中仙气最弱、能力最垃圾的人物。
自凰栩栩拜入壑明尊上座下时，几乎所有昆仑虚的弟子都在猜想壑明尊上何时会把她撵出昆仑虚，一年，十年，还是一百年？只是这都整整一百二十年过去了，也不见壑明尊上有何动静，可是把一些以此打赌的人急坏了身心。
如今，凰栩栩犯下了在迎神宴此等重要的大会上迟到足足三个时辰的大错，首座大墟子表示很期待壑明尊上的决断，甚至心中猜想着，这下子是要把凰栩栩这个有辱昆仑虚名声的废物赶出昆仑虚了吧。
壑明端起座上的清神酒，喝了两口，侧眼瞅了瞅定在那里的凰栩栩，嘴角扬起，眉宇间竟不见任何生气。
大墟子坐了下来，品着茶水，等待接下来的好戏。
壑明放下酒杯，脚下升起了屡屡仙云，如散步般沉稳地向凰栩栩走去。行到女弟子罗钰身边时，罗钰突然起身，将一封邀请贴恭恭敬敬地递上，颤抖着声音道：“弟子三日后便要往登天界位列仙班，家父昨日传音于弟子，道两日后要为弟子办宴。弟子想……弟子想第一个邀请师尊，不知师尊可有时间……”
不等罗钰说完，壑明已经将邀请贴接了下来，微微点了点头。
罗钰大喜，却在触及到壑明尊上望过来的眸子时，娇羞地红了脸颊，将脑袋往一旁扭了扭。
这可让所有在场看到这幕的人惊呆了。
凰栩栩因着是刚刚站起还未稳当便被突如其来的法术定住，表情和姿势都不是很好看，准确的说来是很难受。
因着目光一直是往天花板上的，她看不清殿中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到大墟子尊上好似与壑明尊上说了什么，以及师姐罗钰好像与尊上说了什么，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听得并不清楚，倒是身旁几个其他殿中的师兄津津有味的低语声听得很是真切。
一个道：“壑明尊上性子孤僻，几乎从不与他人往来，甚至他座下挚爱的几个弟子都百年难见他几次面。如今，他竟接了弟子的邀请贴，可是破了大天荒。”
又一个道：“可不是呢，壑明尊上座下直接升了中仙的弟子并不止罗钰一个，可是以往升了中仙的弟子也都大胆地邀请过尊上，得到的却是尊上冷漠无视的一个眼神。”
再一个立即接着道：“显然，罗钰于壑明尊上而言，是最特殊的一个弟子。”
再然后便是嗯嗯点头同意的声音。
凰栩栩这才知道将将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不过，自己突然被定住，是肿么回事啊？
壑明没有再理会罗钰，径直向凰栩栩走去。此刻，殿中打算离开的人已然不想离开了，本就不想离开的人此刻更加不想离开了，皆僵僵地立在原处，或是微有为那个被定住的白发老人的下场担忧，或是纯粹的幸灾乐祸。
察觉到壑明尊上的气息越来越接近自己时，凰栩栩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心跳随之莫名地加速。自她变成了老人后，虽说想努力地去接受了这一可怖的现实，然而终还是无法释怀，便一直惧怕与熟悉的人见面，怕自己这越来越如老死的人的脸吓着其他弟子，或是给尊上丢颜面，因此常常躲在房中，一个人努力修行。有时候，努力努力着就困乏了，忍不住地就睡了。往往一睡就是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倒也无人管她。她原本修为就不高，因着这天天年年睡觉，修为便更加不济。因果循环，为了不给尊上丢脸，她便更加的不喜让这张老脸暴漏在外。
而她最不想别人看到自己这张满是褶子的老脸的人，便是壑明尊上。她曾美好地想象，她在尊上的心里，永远是那个与尊上初见面时不懂事的十岁少女。
然而，躲了这么多年，仍是逃不过让尊上看到自己这张不堪的老脸的命运么？
在壑明尊上走近距离十步远之时，凰栩栩突然察觉到僵硬的身体可以动了，连忙抬起袖子，遮住脸庞。下一刻，壑明尊上已然站在了她的面前，清冷的目光落在她抬起遮脸的手上。她的那只手正拿着属着她名字的神之卷轴。
壑明尊上幽冷的声音在大殿回荡：“本尊记得后土上神封仙降下神之卷轴时，你并未在殿中。你是如何获得你的神之卷轴的？”
凰栩栩苍老的身体颤了颤，努力克制心里的害怕，将在途中的遭遇细细道来。当她说到自己御剑飞行结果因为打了个哆嗦就从剑上掉下来时，殿中回荡起一阵哄笑。也正因着这起哄笑，令凰栩栩明白，若是说自己掉下来时压到的海绵精就是后土大神，怕是会引来更大的笑料。可不是，谁会相信后土大神会被封了神力变作海绵呢！于是，她将遇到后土大神的事生生咽下了肚子，只道自己途中不由得发困，睡了一会，醒了的时候，神之卷轴便在身边了。如此跳跃的说法，终还是逃不过更大的嘲笑。
壑明尊上伸出纤长的手，将凰栩栩手中的神之卷轴夺了一般拿了过来，打开，凝望。
凰栩栩仍不敢拿开遮脸的手，只是心中发慌，正想解释神之卷轴可能是假的，却透过指间细缝，看到尊上美得天仙都不可比拟的脸上，漆黑得如同无底洞的眸子颤了一颤，脸颊苍白如纸。
如若神之卷轴是假的，以尊上的能力，即使她不说，尊上也能看出神之卷轴是假的吧。
壑明尊上目光缓缓从神之卷轴上移开，望向仍捂着老脸的女弟子凰栩栩，然后将神之卷轴塞回她的手中，只道：“明日，来昆仑殿见本尊。”
不等凰栩栩及诸位等看好戏的人回过神来，壑明尊上那一袭不染凡尘的白色身影已然驾云而去。
凰栩栩愣了好久好久。
远处，大墟子尊上亦是愣了好久好久。简直不能相信，壑明尊上今次竟是开了两次先例，先是接了弟子的邀请，再是没有对座下的犯错的弟子是以惩罚，竟这般轻易地放过，因不晓得壑明尊上是否是要将惩罚延迟到明日，所以他尚无法将壑明尊上的行为归以因公徇私。不过，以今次的两次先例，不难看出，壑明尊上不知何时与以往有些不同了。壑明尊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难道是从将凰栩栩收为座下弟子的时候？
大墟子不由得回忆起壑明尊上收凰栩栩为弟子的那日，三千年来一直冰冷无情的脸颊上露出的一抹笑意，一向漆黑如无底洞的眸子那时明朗如日月星辰。
这个凰栩栩究竟是何人物？
大墟子纵然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算出凰栩栩的前世今生，一直猜想凰栩栩莫不是什么游离在六界之外的荒魂的转世。若是如此，她修为如此差劲也有的解释了。
凰栩栩回到住处后，为了防止再次一睡又睡个几年甚至几十年，睁了一夜的眼睛，第二日一早便匆匆奔赴昆仑殿。因为太过匆忙，又老眼不好使，她一不注意撞在了昆仑殿山下一棵参天大树的树梢上，晃了几下，再次从剑上摔落。天旋地乱的混乱中，她随手抓住了一只手。
手？哪里来的手？
待凰栩栩回过神来，她已经双脚稳当地站在了地上。面前站着位身着一身墨绿长袍的青年男子。男子脸膛有些婴儿肥，看上去有些孩子气，此刻正望着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这才回味方才空中落下时抓到的手，原来是被他救了。
在这个男子的身后，站着一排又一排的小师弟小师妹。这群可爱的小师弟小师妹们正对自己指指点点，大抵是嘲笑她方才御剑摔下来时的不堪姿态。
凰栩栩心中哀叹着自己已经无能到被一群孩子嘲笑，目光转回面前的男子身上，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他的身份，“叶老师！”
叶竹轩止住了笑，眯成缝的眼睛微微张开了些，“呵呵，没想到凰老太太还记得我这个老师。嗯？方才看你匆匆御剑的模样，是要去昆仑殿见尊上吗？”
凰栩栩连忙点头，同时挥手唤回掉落在山崖间的辕珠剑。
叶竹轩见凰栩栩再度御剑的晃晃悠悠的样子，担忧地皱起了眉头，与身后的一群孩子吩咐了几句后，御剑追上了刚刚飞到空中的凰栩栩。
叶竹轩一把将老太太拉到了自己的紫隔剑上，叹道：“看你还会再摔一次的样子，老师送你一程吧。凰老太太站好咯。”
凰栩栩惊魂未定，耳边的风已经呼呼地响。“老身……谢谢叶老师。”
叶竹轩无奈摇头苦笑，回忆一般道：“老师尚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尊上把你送来我这，要我好生教你。那时，你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像个乞丐。不曾想，这才过去短短百年，老师我一点没变，你倒是老成了这样。说来，是老师没有教好你，令你修为如此虚弱，身体才会衰老成这个样子。”
凰栩栩惊了惊，连忙道：“老师教得很好，是弟子学得不精，是弟子太笨太懒。”
叶竹轩回头看着凰栩栩苍老的脸庞，回想初见她时的水灵可爱，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怜惜，伸出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白丝，将辕珠剑变回的紫玉簪子扶正。
“你可知道尊上要你今日去昆仑殿见他，所为何事吗？”
凰栩栩摇了摇头，脑海中却不断闪烁着尊上看到她的神之卷轴时的苍白脸颊。她从没见过尊上露出过那样神情，好似被什么吓到了般。尊上是因为发现神之卷轴是假的，所以在为他的这个弟子大胆假造神之卷轴而震惊吗？“看尊上昨日的神情并不好，应该是生气了。”她忍不住喃喃，心跳有些加速，“弟子可能要倒大霉了……”
叶竹轩听此竟笑了，“哈哈……你一直都很倒霉的不是。迎神大典那样重要的宴会，你都敢迟到整整三个时辰，而且迟到的原因竟是在途中睡着了。我猜啊，尊上大抵就是为这件事特地把你叫你训话的。”
凰栩栩尴尬地低下了头，“弟子……弟子真不是故意的。”若尊上只是因为她迟到了而要训话于她，就好了。怕是远不止于此。
叶竹轩转过身去，依旧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