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愚昧
世人多愚昧。
在齐国北方的一个边境小城外，有一座破败的道观，道观没有名字，依城后山而建。门口的两根柱子上的漆早已随风凋落，露出惨白的木色，右边的房檐上一株将落不落的枯草随风飘荡着，与周围绿茵茵的树木完全不同，在夏天，枯败的厉害。道观不小，只是孤零零地立在江城后山的山腰上，似有遗世独立之感。
在齐国都城临淄的后山上，有世间最高的院落，是为齐天。院子建在世间第一高山松雁山上，深藏云海深处，世人少知其踪。松雁山下，临淄城旁，又有河流经，是为依水，向东流，不知入海否？
道观里有道人，有道僮，自然也有大道三千。只是无问道之人，自然也无生气之景。
齐天院里有主人，有僮仆，有石像，最主要的是有漫山遍野的植物。只奈何世间最高，无人来访，遂有出世之感。
魏国处于世界中心位置，交通位置极为重要，各国货物来往，商队穿行，皆依赖于斯。幸而魏国不大，军队稍弱，众国乐得于此，将魏国作为一个缓冲地带。魏国都城安邑城中，路人摩肩接踵，穿行于各色商人之间，留恋于缤纷多彩的各种物事中，有齐国的玛瑙，秦国的古玩，赵国的新式牙盐，楚国的丝绸毛呢……各处惊叹声不绝，掌声不歇，实乃世间第一繁华都。浑然忘我于声色之中，身心皆被俘虏乃至腐蚀，通灵之路自此封闭，再也无望进入那玄妙之境，生命的升华之地。
黄昏时分，道观里，一个须发皆白的道人，身着青衣，背负双手，于道观门前远望，似在观看人间，寻找着什么。他身后的道僮知道，这个道人这次已经看了三年六个月零五天，每天都是酉时来此，观看一个时辰。但从来没说过话，道僮已经习惯，只是默默跟在身后，服侍打点。酉时即将过去，道僮欲前去提醒道人，却不料道人开口说话：“你看，多么美好的世间，多么愚蠢的世人。”道僮抬头震惊地看着道人，震惊于他竟然开口说话。然后道僮猛然跪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情。
道人转过身来，背对斜阳，影子被拉长到观里，道僮就跪在影子之中。道人的脸处于阴影之中，模糊而无法看清，只是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不过，很明显的是，他有个尖尖的下巴，胡须也遮挡不住，因为，实在是……太尖了。
道人看着跪在阴影里的道僮，微微一笑，似有大喜悦从胸中蔓延，顺声道从口里发出，似要将几年的郁结一吐为快。“哈哈，哈哈，老道我看了将近两百年，今天终于让我看到了，哈哈，哈哈……”道僮哪里见过道人如此情形，正欲起身前去，不料笑声戛然而止，道人笑容渐敛，冲着东方低声说道：“无名，我看到了，你呢？”
齐国是世间最强大的国家，有世间最雄伟的都城，背靠世间第一高山，有世间第一学府……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一间院落，那便是齐天院。齐天院始建于八百年前，成于六百年前，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这两百年间，几乎所有的起义暴乱都跟建造齐天院有关，其间共有六代皇帝，皆因此而留下千古骂名。
被齐国人称为“血泪齐天”的齐天院此时正处于落日余晖的笼罩之中，因为实在太高，竟可以清晰地看见太阳下落的轨迹。如果登临此处，确有会当凌绝顶的感觉，只是齐天院自建成六百年来，很少有齐人上来过，不是说因为高，再高的山也会有人不辞辛劳地攀登而上，而是因为齐天院刚好建成的那代皇帝宣布，任何人不经宣召，擅闯齐天院者，无论何种身份，格杀勿论。经过几次********后，人们终于明白，齐天院神秘而不可亵渎。
有风起于依水河畔，遇松雁山而阻，遂扶摇而上。齐天院中设有望世台，取守望世间之意。此时正被云层遮挡住，模糊不清，忽有风骤起于山崖石畔，狠狠的撕扯着云层，厚厚如棉被一样的云层像被泼妇撕扯过的，出现些许裂痕，隐约露出望世台的样子。四四方方，墙壁有如被鲜血洗刷过一样，猩红的厉害，整个平台中央，却又立起一座亭子，似拔地而起，所以显得特别突兀。
在那座亭子中，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立在亭子上，不高，但给人非常厚重的感觉，如千斤重石一般。
山崖间的风像是感受到云层的顽固，变得生气一样，兀的变大了不少，云层受到了强大的撕扯力，却依然苦苦支撑，只不过缝隙越来越大。不知过了多久，云层终于受不了山风的撕扯，无声地散开了。云后的齐天院露出了真实的样子，来自数百年历史的威压真实的暴露在空气之中，山风也随之凝滞，空气粘稠的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令人震惊的是，刚才隐藏在厚厚云层后边的那块黑乎乎的东西，竟然是一个人。这个人很黑，仿佛被太阳晒了无数岁月，皮肤有如礁石一般。身材敦实，敦实这个词本不应该用来形容身材的，只是因为，他实在太矮了，三尺有余四尺不足的身高让他跟大部分**岁的孩子差不多，可偏偏他站在那里，却又给人一种难以逾越的感觉。此时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向西而望，不知是因为斜阳晃目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一直站在那不动，就连眼睛眯成的缝隙都没有变过，没有人会怀疑他站在这的时间之久，因为他脚下的大理石板面已经深凹下去；也没有人会怀疑他会一直这样站下去，因为连他那浓密的眉毛也不曾颤抖一丝。他向西而望，眯眼成线，观望整个世间，寻找着什么。
在太阳即将落山之前，山崖间的风小了许多，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了，云层又即将要凝结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若有若无的神念穿越千山万水而来，丝丝缕缕，风不能断，云亦不能阻，飘摇直上。
终于，那如磐石的人的神情有了变化，微微一笑，有喜悦，有淡然，有解脱，有遗憾，有惆怅……他感受到了那道神念所带来的意思，若有所悟，原来，深处世间最繁华之地，心中执念依然不肯改变的才是真正的赤子之心。
他抬步向上而走，身上所有的尘土随之崩散，身上衣服干净如新。即使曾经满身灰尘，现在也是干净通透。
离开那有两百年岁月的深坑，时经漫长岁月的他终于可以重新回到地面之上，他站到望世台前，背负双手，向前望去，眼睛里似有无数星辰幻灭，其间定有大喜悦。
“师弟，我比你多看一天，谁料到最终是你先找到他，只怕是我一开始便选错了了方向。赤子，竟然在最繁华的安邑，妙极，妙极！我无名此生只服一人，那便是老师，如今你是第二个！”自称无名的那个人丝毫没有气馁的样子，大笑两声，径自下亭向院中走去。
魏国安邑城中，在偏东北的地方，有世间最奢华的宫殿，用遍地黄金形容也不为过，晚上也灯火辉煌，有如白昼，支撑这个皇宫数百年光亮的不是蜡烛，不是油脂，而是寻常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夜明珠。皇宫的光芒俨然已经照亮整条皇门大街，使之成为最繁华的街道，即便是在晚上。
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穿行人群之中，人群的拥挤似乎没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不过十数息的时间，他便已经穿行而过。穿出人群之后，他抬手压了压头上的帽子，以免自己暴露在夜明珠的光芒之下，双手****口袋，做完这一切后，他的嘴角难以察觉的向上翘了翘。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我的钱，五十两银子，有贼啊！”身边的人们倒是被她的高音吓了一跳，随后便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光看着她，有同情，有嘲笑，但更多的是对发生这种事的淡然。
那个女人身前卖煎饼的大妈问道：“这位夫人一定是外地来的吧。”那女人很不解，“是啊，这跟我被偷有什么关系么，我要报案，我要去衙门！”那女人显然已经气急败坏了。哪想到大妈的一句话便让她哑口无言，“衙门要是能管用的话，这三年我丢的那点儿煎饼果子找回来都能堆座小山了。”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疯狂地吼道：“怎么会这样，官府怎么会抓不住个小毛贼，我不信！！！”她疯狂地动作让她的鞋掉下来一只，但她没有关心，她发现，周围人看她的眼光就像看白痴一样。还是那名大妈，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默默地将手中刚卖的一个煎饼果子的十文钱放到那只掉下来的鞋子里，接着便扭头回到自己的摊位上，继续工作。有很多人都默默地跟着大妈的脚步，将钱放到那女人掉下来的那只鞋里，有一文两文的，甚至还有放一两的……那女人吃惊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事，觉得莫名其妙，她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就在不远处，皇宫夜明珠光芒照不到的地方，有一名少年，抬起压在自己头上的帽子，嘴角翘的更大了，说了句：“愚蠢的女人！”用手掂了掂到手的银子，发现有点儿沉，随即便骂道：“呸，当然沉了，这可是五十两啊，哪见过这么多钱啊。”摇了摇头，又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