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一年家里的母猪生了猪仔,一个月后,母亲劝父亲可以卖。这样养着太耗粮食和饲料。父亲不听劝,他觉得多养一段时间等猪仔长重点可以多卖钱。后来不久就闹五号病,吃猪肉的改吃鱼肉了,猪市一下塌了,猪仔卖不出去,后来只能贩给猪贩子,结果连本钱都没捞回来。母亲就埋怨父亲,父亲却把脸一拉,“你个妇道人家,懂个球。”
我是父亲的骄傲,因为从小我就是村里学习成绩最好的。无论走哪,只要有人一提起他儿子,他总会笑呵呵。
他喜欢干活的时候带着我。我坐在地边玩泥沙,他吆喝着黄牛犁地,母亲撒种。犁地累了他会把牛放去吃草,母亲回家做饭,他则攀上崖边采一根白茅,然后编成一支小马给我。父亲还会遍箩筐、编筛子。
干了一天活父亲会叫我把酒壶提来,然后他把杯子往我面前一咯噔,“来,给老子倒上。”然后我就陪着他一起吃花生米,他喝酒,我看电视。他偶尔也会叫我喝上一小口,他说男人就得学会喝酒,不然枉在世上走。
我挨过父亲许多揍,记忆最深的是我第一次抽烟。那会应该是小学六年级,放学后我和几个坏小子在路边学抽烟,回家后他闻出了我身上的烟味。突然就抽出腰带往我身上扇,我疼得满地打滚,他竟然一句不语。晚上身上的伤疼得睡不着,他又端来药酒给我擦身子。酒沁入伤口,疼得我哇哇大叫。他接着又是一巴掌抽来,“敢给老子叫?”
于是我只能忍着,不敢出声。
“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不知道。”
“抽烟了吗?”
我知道瞒不住他,点点头:“恩。”
“还抽吗?”
“不了。”
小时候的幸福总是最容易满足。但人却是越长大越孤单。
而时光,已然匆匆不复。
在北郊聚租区我只待了两天就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推板板车。
很简单的机械工作,不需要本科毕业,也不需要四级证书。
聚租区里住的都是农民工,来自全国各地,河南人、陕西人、贵州人、甘肃人……但事实上最多的还是四川人。
西藏是小四川。
我隔壁出租房住的是一对四川自贡的夫妇,丈夫管妻子叫瓜婆娘,妻子管丈夫叫憨哥。我有一台二手笔记本,是大二时自己攒钱从一位即将毕业的师兄那里买的。我没钱拉网线,但是单机的冰封王座我可以一个人玩到天明。半夜隔壁会传来摇床声,男的闷喊女的尖叫,我知道他们故意把电视开得很大声,但我还是不能自已,浑身发烫,坐立难安。我只好放歌,把音响调到最大,放的是迈克尔的《Beatit》。
凌晨一点半,我的门被敲响。
憨哥,的确是一个憨厚的男人。
“小兄弟,你明早不干活啊?”
“不啊。”
“你可不可以把电视声音关小点,吵着我们了,我们明天还要上工地干活。”
我知道他口中的电视是指电脑。
“干活啊,哦,那你们以后干活的时候也注意点哈。”
然后我把音响关小。
我刚关上门他又回来了。
“小兄弟你为什么不干活啊?”
“管你什么事?”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刚刚才搬来,要是没有找到活的话可以来跟我干,我这边正好缺个人手。”
我想了想说:“干什么。”
“我们在那边玉峰预制厂打砖,我老婆负责铲料,我拉砖坯子,你来的话就推板车上料。”
“价钱呢?”
“你说工钱啊,一天八十,干一天算一天,中午管一顿饭。”
“成。”
我知道离开学校就意味着我必须自力更生,摆脱了学生这个娇贵的身份我正式成为了一名农民工。
我的户口本上也这么写着:农业户口。
我从没想过我最初的梦想会在这一刻实现。
最初的梦想:当一个农民。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教我们写作文,作文的题目就是:我的梦想。
我写了我要像父亲一样当一个农民,这也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父亲却把我的作文本往地上一扔:“没出息的东西。”但是班主任夸我了,他说我写得真、写得切,还当着全班同学念了我的作文。
同学都写了将来要当医生、当作家、当宇航员、当科学家,总之是要为祖国的繁荣昌盛奋斗终身,牺牲一切。
我没那么有远见,也没那么伟大。
那时的我还没出过大山,眼界只局限于我们村。能听到最新鲜有趣的事就是谁家的土狗咬伤了谁家的亲戚,谁家的黑母猪生了一窝白猪仔。所以我不知道宇航员、科学家是什么玩意,我最了解的就是农民,最会干的事也就是父母天天在做的事,耕田犁地,春播秋收。
我要当农民,这是我年幼时最纯最真的梦想。
后来上了初中高中,我才渐渐懂得那些我穿不起吃不起的名牌,我是班上穿得最丑的,却是成绩最好的。母亲说:“只要努力读书,别人有的将来你也会有。”
可是那天,我发现我什么都没有。
那天,高考成绩出来了。
重点线差八分,只能上个二本。我不甘心,我想复读。
那天,父亲一直在村口的洋槐树下等我。远远地见着我就跑来:“大宇,考得咋样?”
我抬起头,看见父亲额头深邃的皱纹和发间银亮的雪丝,于是胸有成竹地道:“放心吧,没问题。”
看父亲手舞足蹈的样子,还有母亲碎嘴,见人就夸他儿子是大学生,我再也没脸提复读的事。这样,我便踏上了刚刚修通的青藏铁路,来了拉萨。记得那一年韩红的一首《天路》红了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