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叫于安乐,于是于是的于,安安分分的安,快快乐乐的乐。
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是家里老太爷捧着一本被虫子啃残了的破书,负手捻须、观天明时、装模作样老半天才取出来的,如此让人感动的事儿,以至于我晓事起,每每见到那个老神棍,就涕泪横流。
后来,老太爷告诉我,说我生下来时才四斤二两,放在巴掌里也就那么一小坨,弱的一个屁也能把我崩出二里地,怕养不活,于是就巧借字义,压制衰命,来了个‘平安快乐’。
命运如此,我也无从退货是不,改名字吧,又觉得太做作。男孩子矫情,在那时会被当做娘们儿。于是,我一把掐死了改名的念头,从此于安乐这仨字儿,就稳定落居在了我生命中。
读初中时,学到了孟子的一篇《告天下》,里面就有这么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读到八个字儿,我就懵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为什么生的是于忧患,死的却是我呢?
老太爷啊,你掐指算了那么久,到底给我取的是怎样一个糟糕的名字!
自此,不管是那些干过架的哥们儿,还是那帮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小伙伴,甚至其他村上的小屁孩,只要长出过奶牙儿的,看到我,都会来一句死于安乐,骂的你还没理由反驳回去,窝心如此,童年的时光贼糟糕!
由于身子骨打小就弱的跟蚊子一样,经不起一巴掌。从双脚能落地开始,老头子就教我扎马步,每每心不甘情不愿或者偷懒耍滑时,总会从天而降,飞来一个铁皮般的爆栗。
老头子的手,是真的硬,跟生铁没多大区别。蛮力也和那头耕田的大水牛差不多,我就好多次看到他一拳把一棵大腿粗的枣树,轰的颤抖。
每当枣子熟透的季节,我就会拽着老头子的衣袖,死磨硬泡的拉着他去轰树干,然后我就屁颠颠的去捡着震落一地甜枣儿。
这时候,老太爷就会摘下帽子,坐在边上给我讲故事,将于家的事,星星点点,总算让我明白了个大概。
**说,往上翻三代,咱全是农民。这话放在大部分人身上,是适用的。可是放在老太爷身上,却是瞎扯。
于家世代就是地主阶级,统筹百多个村,是那种势力跨越到了县城的大地主。听我老太爷说,他老太爷的老太爷,曾在清廷任职,位高时官居三品。后来告老还乡,因着一些人脉、积蓄,做起了经商买卖;起初的本意,只想混口饭吃,将养儿孙。但是到了他老太爷那一代,就为富不仁了,数次囤集居奇,倒买倒卖,十年不到家业一再扩张。十八世纪末期,发展到了能操控县官任免的地步,令人咂舌。
后来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签订《辛丑条约》,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状态,再到孙中山的辛亥革命,军阀混战……这些略过不提。凭着家道殷实,于家在动荡中安然保存了下来。但也自此,家业逐渐衰败。
老太爷出生那年正好是1919年,爱国学生爆发的一起“五四运动”。1934年,年仅十六岁的老头子,不顾家老劝阻,决然投身军旅,随着当时的****抗战去了。1937年,日本鬼子发动七七事变,从此全面抗战彻底爆发,十九岁的老头子仍旧义无返顾的在战场扔炸弹、玩扫射。几度生死徘徊,吃枪子儿,挨榴弹儿;一口斩马刀,不知饮了多少鬼子的鲜血。
那些年,同去的村伙儿,有百来号人,回来的却不足十个。老头子能活下来,是运气好,因为挨了榴弹的碎片,重伤归家修养。养伤期间,被逼成婚,第二年就有了我爷爷,本想再次投身战场的老太爷终究是心软了,放不下一家子儿,正好第二年日本鬼子升了白旗。于是断了念想,悲喜中,新中国终于成立。
老太爷婚后当家主的那段时间,捐出无数物资,支援前线抗战军士。奈何他老子贪上了大烟,一掷千金,花钱如流水,家业更衰败了。
新政初建,时局仍旧动荡,历经一系列政治大事件,终于到了文化大革命。
像于家这种大地主大富豪的门户,扎眼至极,又因着老太爷曾投过****,毫无疑问,成为了不和谐的打击对象。红卫兵几次三番上来操家,收的收,砸的砸,烧的烧,无数瓷器、金银、古董、书画,就在那时被收缴、销毁的一干二净。剩下那些田地也一分而光,一众外亲故朋也跟着落井下石。祖奶奶病死,二爷,三爷,二奶奶,三奶奶,以至几位大伯,都死的死,逃的逃。期间,老头子没少挨批斗。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而那时,就连主持家务的我亲爷爷,也是一副软骨头,卷了为数不多的细软,离家出逃,去了港岛。到如今也是生死不知,渺无音讯。
门墙破败,人口伶仃。当时的于家,真真切切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亡妻之痛,家门惨境,同时落下。如此打击,终使老太爷大病一场,险些就此撒手归天。然而余下的一家子儿,都张着嘴巴等米下锅,活路难寻,老头子不得不振作起来,砸锅卖铁、日夜劳作,堪堪养活全家,时不时还要饿肚子。
这样穷困潦倒之际,老太爷也没让他孙子缀学。
可是,也许祖宗为害一时,作孽太深,老天爷降下惩罚。我老子很配合上帝的,毫不争气,读书混到高中,不学好,一门心思花前月下,舞文弄墨,偏偏人又长的帅气。凭着如此条件,外加一封千言情书,不多时就攻下了名震一时的校花儿。两人偷偷好上之后,我老子见时机成熟,紧接着,一句“我带你去吃肉”,晃眼儿就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这种事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没多久,东窗事发,两人奸情告破。以那会儿的时局和风俗,这种事情简直就是滔天大罪,无可饶恕。毫无回旋的,越闹越凶,影响极大。学校一纸书令拍下,两人双双退学。
学校那关算是过了,可是村里风俗依然存在,此事闹得太凶,几乎发展成了聚众械斗。姑娘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几次要把不守贞操的女人浸猪笼,我老子也要挨批斗吊打。值此危急时刻,老太爷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当时,老头子操起两把刀,就往两肋一插,血流满地间,震惊全场。两方村长出面,念着于家累积的旧情,才算把此事平息下来。
老太爷处事却有篇章,先是上门给姑娘家人赔礼道歉,谈妥婚事。然后又四处借钱,东拼西凑,一波三折,终于将人家姑娘娶了回来。这个被我老子坑苦了的姑娘,就是我妈。而他肚子里的,就是我了。
却说婚事过后,得寻生计。我老子除了能动动笔杆子,泡泡妞,别的一无所长。插秧种田,锄头钉耙,对他来说,那就是外星人的玩意儿。
老太爷知晓我老子的德性,起始,一度教着我老子怎么种田劳作干农活。然而,我老子哪有这种体力。劳作一圈,大病三场。
老太爷叹息声中,只得一肩挑起一大家子儿,包括我这个刚生下来的小娃儿。那时候,老头子已然快八十了。杖朝之年,本是颐养天年、安享寿禄的时候,可是老头子却还扛着一家几口,勤勤恳恳的下地劳作。
可以说,老太爷养活了三代人。他儿子,他孙子,他儿子的孙子。
一直到上高中时,这些事情,才被我逐渐捋清。不觉常叹,老头子就是牛,若论我生平最佩服、尊敬的人,非这个老头莫属。
最挠心的,却还是那一个如果,如果家道昌隆依旧,我就是于家的大少爷了。想想就觉得可惜,太可惜了。
也许鼎盛的家业衰败自此,最窝心的应该是老头子吧,含着金钥匙长大,却逢时局动荡,战火连天,本是一个享尽荣华的富少爷,然而命运却坎坷自此,悲叹之余,不甚唏嘘。退一步说,即便命运不好,不加追究,家境窘迫也踢开不说,偏偏连于家的男人,也一个比一个不争气,逃的逃,软的软,简直令他蒙羞,直欲飙血咽气!
因此,我这个于家的独苗,老太爷是下了死心,往死里锻造了。不仅咬断牙根送我读书,而且稍有空闲,就是玩命的操练我。用他的话来说,于家的男人,就得顶天立地、文武双全。
我身子骨依旧孱弱,没有因为练了些拳脚,而有所改变。不过干架的本事,却是直线飙升。读书之余,更是拉帮结派,玩了泥巴偷了枣儿,瞧谁碍眼儿,就去挑衅。挨打的时候不少,揍人的次数却更多。
每每闯祸,帮着擦屁股的,不是我老子,而是老头子。
也许,每个人的成长进程,都有一段相反的极限屈伸。在童年的顽皮捣蛋之后,初中开始,我就变乖了。除了跟着老头子扎扎马步练练拳脚,就是窝在房里看书。
破败的村子,是没有出路的。越来越大的我,看着越来越衰老的太爷,心情控制不住的慌乱,沉沉的,沉的我想走出去,去更宽的世界。
几番努力,不负期望的考试县里高中。三年毕业,我想,我等不及再上大学了。
因为老头子已经快一百岁了,这是一个让人喜悦、欣慰的高寿。然而,却也意味着,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对老太爷来说,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可是对我来说,我的时间,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