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迟来的温情
宁裕背手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转到宁绾朱背后,看她在木片上涂涂改改。而宁绾朱笔下所画的温馨场景,则令宁裕的眼神越发地柔软。
“好孩子,画好了将这画儿给爹爹收起来吧!络紫的画,爹爹想好生收着。”宁裕说。
宁绾朱便又抬头瞥了宁裕一眼,眼神之间透着不满。然而宁裕当然不知道,他其实叫错了女儿的名字。见宁绾朱稍稍流露出不大开心的样子,宁裕便哄着女儿,说:“为什么在这木片上画画呢?难道这庄子里没有上好的宣纸?对了,爹之前正好从京里带了几十刀澄心堂纸,正好给你画画用。”
宁绾朱的小脑袋便像拨浪鼓似地摇着。
“父亲,这些只是稿子,回头我要用烙笔,细细地将这画儿都画成烙画呢!”
宁裕听了吃了一惊,要说女儿学会了南阳府这几近失传的烙画神技,他原是万万不信地,可是对着女儿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不信的话他哪里说得出口。然而宁绾朱看见他的眼神,父女连心,便知道他不信。宁绾朱只笑笑说:“父亲,这个挺难的,我才刚刚开始学,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画成这么大一幅烙画呢!”
她转了转眼珠,拍手笑道:“我只会烙最简单的,正好有一件物事在庄子里,我原是做来送给父亲的生辰做贺礼的,正巧父亲今日过来,我这就送给父亲吧!”宁裕的生日在二月里,他听了女儿这么说,也觉得颇为抱憾,连忙将宁绾朱抱了起来,笑道:“不急在这一时,爹带你回庄子里去。”
宁裕迈出几步,一边走一边对怀里的女儿说:“孩儿,你画得着实好,爹没想到你竟这样有作画的天赋,爹到现在,都还满脑子里都惦记着你的画儿……”
宁绾朱倚在父亲怀里,听着这番夸奖,心里美滋滋的,却听宁裕往下说:“……爹爹接你回南阳去,给你寻最好的画画师傅,教你作画,好不好?”
其实这时候宁绾朱完全没有兴致再跟什么绘画师傅学画了,这段时间以来,她完全痴迷上了烙画一途,每日里抱着杜老汉送她的烙笔不离手。而且她很清楚地知道,宁裕这次回南阳不久,便又回到京中去,羁留京师,直到三四年之后,祖父病重逝世,父亲才回到南阳服丧守制……
如今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这杜家村,只要防住邵姨娘一个就行。若是回到南阳府里,她都不晓得该防着谁才好。
想到这里,宁绾朱便没有接口。宁裕见女儿淡淡的,只道这个庶女儿一直在庄子里头住着,只怕对自己颇有怨意,因此决定去问一下邵姨娘,这宁二小姐在庄子上住这么久,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想到这里,宁裕不禁加快了脚步,却不防宁绾朱将小脑袋轻轻地靠在他怀中,小胳膊绕着他的颈项。
宁裕心都快化了,手一伸,却摸着宁绾朱的小手冰凉的。宁裕赶忙停下,将身上的大毛外裳脱了下来,将宁绾朱小小的身子裹了起来,就这样抱回了宁家庄子里去。
“二爷来了!”还没有到庄子门口,庄丁已经往里头送信。早早候着的邵姨娘迎了出来。
迎出来的邵姨娘眼尖,一眼看见了宁裕怀中抱着的宁绾朱,她本是脚下生风的,这时几乎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在地上。
宁绾朱同样伏在宁裕怀中,一面享受着父亲身上的温暖,一面冷眼打量迎出来的邵姨娘。只见这位姨娘略施脂粉,外头披着一件素面锦缎的观音兜,里头,却依然是那件半旧的丁香色妆花褙子。
宁绾朱转过头,伏在父亲宁裕的颈窝里,悄悄地对宁裕说了什么,宁裕乐呵呵地道:“好,就依你,去书房便去书房。”
他回头对邵姨娘招呼了一句,“没什么事儿,你自管忙你的去。”说着径直抱着宁绾朱往书房那头过去。
宁绾朱伏在宁裕肩上,偷偷地往后看邵姨娘脸上的阴晴不定,心中大乐,想:只怕一会儿还有让你喝一壶的。
到了书房里,轮到宁裕望着宁绾朱平时常用的大大小小的烙笔发呆了。而宁绾朱却从一只紫檀色的匣子里取出一只湘妃竹的笔筒出来,递给了宁裕。
宁裕仔细地看这只笔筒,通体青黄色,表面光润坚硬,竟如青玉一般,这些都不必说了,只见笔筒的筒身上用烙笔烙着一排小字,读起来是“淡云往来月疏疏”。
那行小字,端正方圆,虽然少了些灵动,可是却非常端庄,像极了刚刚开始学书的孩子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孩子,这是你亲手烙制的?”宁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可是他刚刚已经见到了宁绾朱用来烙画的工具,宁裕也有些见识,晓得这些都是用来在木器上烙画用的器具,然而他隐隐地还是疑惑,眼前的这名小小庶女,年纪这样小,这烙画之技,却又是书、又是画、又要动火……这小小孩童,可以么?
宁绾朱嘟起了嘴,从书桌下面拖了厚厚一叠字纸出来,递给了父亲。宁裕一张张地翻看,只见字纸上头,来来回回都在写着那七个字,有时候还会在末尾附上一朵小云。从一开始歪歪扭扭拙劣的字迹开始,那笔迹开始渐渐圆熟,而字体也越来越小,最后几张,都是簪花小楷大小,像极了那烙在笔筒身上的七个小字。
“这……”宁裕不断翻看,越看越是感怀,突然,他心中一动,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脸看向宁绾朱,“淡云往来月疏疏——孩子,你这是惦记着你那过世的嫡母么?”
这诗句里嵌了宁裕故妻邵氏的名字——邵云疏。
宁绾朱只耷拉着小脑袋,面上一片落寞。
宁裕过去将宁绾朱抱起来,仔细打量这个被自己忽略的女儿,宁绾朱也睁着一双点漆似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父亲。
“你这个孩子,简直比你大姐还要像你那位嫡母啊!”宁裕突然叹道。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宁绾朱这时候恰如其分地垂下眼帘,将眼神隐藏起来。她侧着小脑袋,微微地点头,说:“我……想母亲,也想父亲了。”她口中所称的母亲,自然不会是那位住在南阳城中的继母晏氏。
宁裕心里有种情绪在一点点地蔓延,他忍不住张开双臂,将小宁绾朱揽到自己怀里,低声道:“我也想你娘啊……”
宁裕从宁绾朱的书房里出来,便见到邵姨娘在院子外面候着。他对邵姨娘说:“甘棠,在庄子上住了这些时日了,你捡个时日,与二小姐一起搬回城里去吧!”宁裕胸腔里仍然是那念旧的情绪在弥漫着,他看着庄子上简陋的屋舍,和里面半旧的陈设,心里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小女儿。
岂知邵姨娘恭恭敬敬地躬了身子对宁裕说:“二爷,妾身正想与您说说这二小姐的事情!”
宁裕不以为意,道:“进屋说,外头太冷。”
过了一会儿,宁家庄子上的不少仆妇都听见宁家二爷在屋里大发雷霆。宁裕大声说:“你说你在庄子上教孩子,孩子长成了什么样,你压根儿都不知道,她这么聪明,该学什么,该教她什么,该怎么教,你哪里懂得半点?好好的女孩儿,交给你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妇,迟早被你养歪了。”
说着宁裕摔门出来,屋里立时响起邵姨娘的哭泣之声。
庄子上的人觉得大快人心。庄头宁永强与杜氏,都觉得这邵姨娘住过来,对庄上的事物横插一脚,极是是讨厌。而庄子上其他人,也多半是因为疼爱宁绾朱,所以对邵姨娘颇为不满。
宁裕出来之后,他的长随龚恒便跟上来,问宁裕今日晚间打算在哪里歇宿。龚恒朝里屋努了努嘴,低声道:“早先将您的铺盖什么都安置在了姨娘院儿里。”
宁裕此时余怒未消,听了这话,便道:“不用折腾,反正就这一晚,明日便回去的,将铺盖搬出来,随便寻一间客房就好。”
龚恒面上应得快,心里为难得很。他是应了邵姨娘之请才做了那样的安排,可是眼前宁裕发话了,他又不能不听。正为难之际,宁永强过来寻他,说是叶嬷嬷求见二爷宁裕。
宁裕听说是宁绾朱的教引嬷嬷,不敢怠慢,连忙去了正厅。叶嬷嬷正在那里等他。
两人在屋里谈了很久,叶嬷嬷告辞出来,然而宁裕却一直在厅中坐了很久。
第二日绝早,天尚未放亮的时候,宁裕轻手轻脚地过来宁绾朱的院子,立在碧纱橱外看了一会儿,悄悄地靠过来,伸手替宁绾朱掖了掖被角。
大约是宁绾朱觉出身边一股凉意,她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宁裕吓了一跳,几乎怕自己吵醒了女儿,过了一会儿,只见宁绾朱仍然沉沉地睡着,这才放心下来,轻声道:“络紫,爹今日早上再去探视一下你大伯,然后就要回南阳城里去了。”
“你的嬷嬷昨日与我说了好多你的事情……你日子过得好,我便也放心了。”宁裕说到这里,却好像心有不甘似的,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日后我会将你的事情,托付给你的继母……这也是她的责任。”宁裕一边想,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开了春之后,爹只怕还要上京里住一段时日,没法时时照看你,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好生长大……”
宁裕低声说完,趁着还没有惊动院儿里的旁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然而宁绾朱却慢慢地睁开一双清亮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