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夏大人获罪的原因,便是向圣上谏言,力阻圣上亲征西域。”那青衣少年望着厅中的灯火,幽幽地说。
宁绾朱在他身旁,静静地听着。
“朝中有多少大臣心知肚明圣上的意思,也了解边军的情况,却纷纷上书附和。唯一肯出言相谏的,只有夏大人——”青衣少年叹了一口气,眼中透出些景仰,“连年出兵,穷兵黩武,却无功而返,以致边军疲敝,军马不足。再加上中原连年灾荒,内外交困,急待休养生息,哪里能承受得起御驾亲征?”
“只是夏大人一心直谏,却失了圣心,又有奸人推波助澜,才得了刺配柳州的下场。我等护送夏大人一路南来,沿途却遭到人狙击,这才晓得原来有人为了一己之私欲,要求夏大人的性命。我耿家军虽然能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所以,才出了这等李代桃僵的下策……”
耿家军?宁绾朱再一次听见了这个名字,心道,难道这少年乃是姓耿?
“……只不过,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如果能安然将夏大人和燕老三送到地头,我便会安排夏大人暗中养伤,而燕老三代替夏大人在柳州服役,朝中的事情,再慢慢想法子……因此,事情还有一线生机。没有到最后一步,小姑娘,你且不要轻言生死。”少年言语之间,却不是那么确定。
“燕老三,”宁绾朱清清亮亮的声音在厅中响了起来,“我问你,是你自己执意如此,无人强迫么?”她还是有些怀疑,这些朝堂政务,燕老三一介普通的士兵,能懂得那么多么?宁绾朱暗自决定,若是他因为屈从上峰的压力,才行此事,她绝对会袖手不干。
“是的,姑娘!”那燕老三话声很低,却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语意极为坚定:“我燕老三,字都识不得几个,其实不懂什么大道理。朝堂上的事情,我也只听小公爷说过几句,似懂非懂。但是我晓得,夏大人,是个好人——”
“好几年前,夏大人巡视边军粮草之时,曾经有一位低级士兵,不慎弄脏了皇上御赐给夏大人的金缕衣,吓得准备逃跑。结果夏大人得知此事,不仅不怪罪,反而笑说,’衣服脏了,可以再洗,怕什么?’”
“还有一回,也是在边军之中,军中士兵口重,厨子做菜太咸,夏大人觉得难以入口,便只以白饭充饥,却怎么都不愿意将原因说出来,免得厨子受责。”
“还有一回……”
燕老三说得,宁绾朱听着燕老三反反复复地说着,她听在耳中,话里话外就只有四个无比质朴的字——“是个好人”。宁绾朱听着听着,不由得也神情凝重起来。这燕老三所说的,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极其平常的小事,无法与国家社稷、国计民生这等大事相提并论。可是这燕老三,却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守护这位夏大人的安全。
宁绾朱前世活了二十来年,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情感——男人的义薄云天,舍生而取义。
“小姑娘——”燕老三最终,将眼光投在了宁绾朱的脸上,说:“你是个好心肠的姑娘。”他一边说着,突然单膝跪地,伏在宁绾朱身前,道:“务必请你施以援手,帮夏大人一帮。”他完全不提自己,早将自己置之度外。
宁绾朱还有些犹豫,但是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心道:难道我真要帮这个人?可是想到她要将那纹样原样烙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胸口上,忍不住便头皮发麻。
“宁小姐,”那青衣少年突然身形一动,也是单膝跪地,朝宁绾朱行了一个军礼,低下头道:“宁小姐,请你成全。若得宁小姐相助,我耿琮日后定当报答。”
耿琮?宁绾朱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对这个名字略有些印象,只是眼前两个大男人跪在她一个小女娃面前,她竟一时也无暇细想这耿琮到底是何人,只搓着手,略有些犹豫。
“这……那么请问,你们随身带有麻药么?无论是黥面还是烙……烙那印记,都是极痛苦之事,不晓得有没有军中所携的药物,若是没有麻药,我就只能用冰块了。另外请与我家庄头传话,除了将我全套烙画的工具送来之外,再额外送些开水、烧刀子、另外送一套新的针具和棉布过来。”宁绾朱终于做了决断。
那青衣少年耿琮与燕老三相视而笑。燕老三粗豪地一声笑:“姑娘太小瞧我燕老三了,哪里要得什么麻药……”
宁绾朱冷冷地道:“我这不是给你刮骨疗毒,我是要作画,你只要身子一动,画就都毁了,你叫我怎么办?”
她一句话将燕老三呛了回去,道:“我见那夏大人身上那个……那个烙印,烙得甚深,用冰块的话,一是为了减少痛感,二来是为了伤口尽快愈合结痂,这样你身上的伤口与夏大人身上的更相像一些。”
燕老三一句话逗出了宁绾朱的一通火气,登时哑了,挠挠头,不晓得该如何作答才好。耿琮却点了点头,对燕老三使了个眼色,开口道:“多谢宁小姐,宁小姐吩咐的,在下这就叫人去办。”
耿琮转身从厅中出来,那铁塔般的大汉老周迎了上来,道:“大夫说了,敷上了冰块,烧得好些了,药也吞得下去了,那个臭小娘,想得歪招,竟然真的管用了。怎么了,臭小娘答应没?”
耿琮想到宁绾朱还在厅里,老周像放爆竹一样连着说了一堆“臭小娘”,难免被宁绾朱听见,连忙将老周拉到一边。
岂料老周却怪耿琮婆婆妈妈,“小公爷,你怎么跟个女娘似的,不是说好了,等那臭小娘完事,就杀了她灭口的么?”
“这……”耿琮那原本坚定而明亮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犹豫。他在军中久历杀伐之事,但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下不去手。
“小公爷,咱们这回出来,做的是什么事情,您知道的比谁都清楚。这用燕老三掉包夏大人一旦做出来,这窝藏钦犯,收留罪人的事情可就做下来了。另外我们这五百兄弟,无令入关,犯了军纪,大家都是提着脑袋跟着您犯险。您可不能为了个臭小娘,让我们这么多人都掉脑袋啊!”
耿琮皱了眉头,压低了声音说:“一个十岁女童,说出来的话,有谁会信?灭口……有这个必要么?”
老周听了耿琮的话,一脸的不以为意,“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为了区区一个女童,让我们这么多人冒这些风险,难道您觉得值?再说了,那臭小娘到底行不行,别是银样镴枪头,唬我们玩玩的。”
耿琮听了老周的话,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便转过身子去,道:“我到燕老三那头去看看去。”
他正要移步,只见那大夫匆匆地奔过来,道:“小公爷,刚刚送过来那位老人,该当怎么办?”
耿琮没好气地一挥手,道:“就按我刚刚说的,只是小心些,毕竟年纪这么大了。”大夫领了命,匆匆而去。而耿琮却眉头紧皱,在庄子的外院转了一圈。这会儿已经将三更。耿家军造访所带来的那阵骚动已经被平息下去,杜家村的人大多已经歇下了。只有宁家庄子上,内院里还灯火通明,似乎是宁家人在等着宁绾朱。
这时一名士兵来报,道:“宁家一名老妪,说是宁家的教引嬷嬷,想过来照料宁小姐,托小的来请示小公爷。”
耿琮皱眉,再来一个嬷嬷,这不乱上加乱了么!他本就在犹豫,是否应该留宁绾朱一条性命,眼下再加上一个嬷嬷?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士兵领命去了。耿琮仰头,不由得想起以前,他这支耿家军奔袭塞外,若是有当地人可能走漏风声,便真的如老周所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血洗整个村子,都不是没有可能。
“你们这些食君俸禄的军爷,若真如此行事,与那些杀人越货的盗匪,又有什么区别?”宁绾朱此前所说过的话,不禁又在耿琮耳边回响起来。
耿琮背着手,立在院中仰望片刻,脚下有些迟疑,却又往燕老三那里过去。
这时候宁绾朱所要求的物事已经一一送到,小炭盆也点了起来。宁绾朱从她十几枝烙笔之中,取了三枝,放在火盆上烤着。她自己则慢慢地给双手套上一对薄纱所制的手套。
燕老三此刻卧在一处软榻上,将上身的衣衫解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自己的手背在软榻之下,两手握了一段绳索,紧紧地将绳索缠在手上,绳索几乎要勒进肉里去。而燕老三的面上,则覆了一块棉布,这样燕老三看不见宁绾朱的动作,宁绾朱也看不见燕老三忍痛的表情。
宁绾朱轻轻的一声叹息,先从冰盆里敲了一大盆冰块,用布袋包了,放在燕老三胸前。待到燕老三觉得胸前一块已经被冰的麻木无觉的时候,宁绾朱才将手伸向了她的烙笔。
只听“嗤”的一声,耿琮分明见到宁绾朱面上一大颗泪珠滚落下来,掉在烧得滚热的烙笔笔尖上,升腾起一阵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