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逝的童年
五岁的唐扇，生活在北方一个在贫瘠避世的小村庄，是再寻常不过的女孩子，每日里在山野里奔跑，偶尔爬树跳墙。傍晚回家，在母亲的谩骂声中，被爷爷维护在身后，拍去一身的泥土，洗去手上的泥沙，和哥哥姐姐吃着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粗茶淡饭，姐弟三个眼睛滴溜溜的瞪着彼此，脚在桌子下不安分的踢打嬉闹，日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人间烟火。
村里的女孩子大多不读书，十七八岁都会结婚嫁人，嫁一个老实勤劳的小伙子，生上两个娃娃，虽有打闹争吵，但最后都会平淡的过去。这在封闭落后的乡亲眼中，这好像是一个女孩最好的一生了。
唐扇的父亲唐怀远却不这样想。他上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又能吃苦，那时候家里穷，一辆自行车都没有，从村到县的十五里路，他每天上学放学的代步工具就是自己两条不那么长的腿。对知识的渴求和对命运的改变就是支撑这个怀抱远大志向少年走下去的动力和勇气。读到了高三时课业繁重，单纯的书本知识已经太过微薄，这时要买很多复习材料，唐怀远当然没有钱，而唐老爷子也不给。
封建传统的唐老爷子本就不同意长子读书，理由仅仅是因为家里缺少劳动力，还有三个弟妹张嘴等着吃饭。如果饭都要吃不上了，读书还有什么用！唐怀远被迫休学，同村教过唐怀远的老师很遗憾这么一个有志青年可能一辈子都蹲在黑土地里刨坑种田，几番劝说下，唐老爷子怀中对知识分子的几分敬重，还是终于同意大儿子继续读书，但条件是家里的活计也是不能耽误。
唐怀远停学一段时间，再回去时课程落下很多，他每天放学走回家耽误不少时间，又要照顾弟妹和家里永远做不完的活计，所以高考毫无意外的落榜了。这样条件下还能高中状元，那才是天大的奇迹。
唐怀远是不甘受命运摆布，也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倔强少年。高考落榜后，他为了挣脱“农民”这个世代扣在唐家头上的锁链而去学了中医、然后木匠、接着是泥瓦工，每样都做得不错，可每样都没有精通。
第二年，依然与命运对峙的唐怀远跪求唐老爷子，终于争取到了复读重考的机会。那一年正好赶上教育改革限制招生，镇上中心三个公费名额，唐怀远排号第四。
他当然没有钱去自费读书，他原本好胜要强又有些自负，然而在现实面前，唐怀远屈服了！个人命天注定，人不能与天斗，老天动了真格的，把你玩个半死了你都未必明白是咋回事！
他开始务农，农闲时就外出打工，后来到了成婚的年纪，经人介绍了另外一个村庄的女人杨秀，也就是唐扇的妈妈。杨秀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长得漂亮，是村里的一枝花。她从前订过婚，是一个富裕的人家，后来那家人算了一下，她和未婚夫八字不合就退了婚。杨秀和家人本来都是看不上有些木讷倔强的唐怀远的，可她是遭人退婚的女人，在那封建闭锁的小村是受人非议瞧不起的。家里的原则是有人不嫌弃，能嫁出去就是万幸了。杨秀在自己不甘的妥协和家人的庆幸的眼神中坐上了婚车—老黄牛拉着的平板车吱呀吱呀呀的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把她送进了唐家。
杨秀到底是封建制度教育出的女人，再不甘心，嫁过来后也就认命了，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一心一意为这个男人这个家。她贤惠温柔又心灵手巧，对待公婆很孝顺，对两个小姑子一个年幼的小叔子也是很好，夫妻两人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唐家老爷子封建传统，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杨秀第一胎生下一女，公公看了一眼是女孩转身就出了屋，久病的婆婆知道是个女孩，一口血吐出来，没几日就过世了。三年后，杨秀怀了第二胎，孩子出生的前几天她做了个梦，梦里是一片烟雾笼罩，怎么都看不清楚。她隐隐约约有不详的预感，想要找村西头的算命先生王瞎子给看看，素来反对封建迷信的唐怀远当然反对，嘴上安慰说不过就是个梦，心里却不无计较，这女人到底是没读过书的，封建低俗！
在杨秀的担忧又期待中孩子顺利降生，而且是龙凤胎。这真是举家欢庆的大喜事，所有人都抱着男孩传来传去的当稀世珍宝一般的看，那个女孩被放置在床尾无人问津。刚出生的她好像就预感到自己的多余，不哭不闹的安静，然而这样的乖巧更是降低了存在感，只有不满四岁的唐画颤悠悠的走到她身边，用小小的手点着妹妹粉嫩的小脸，咯咯的笑。
唐怀远的书不是白读的，在给孩子取名字上就充分显示了读书的重要性。相比村里的女孩名字的花，朵等通俗直白，唐怀远给大女儿取一“画”字，他用这个字寓意自己一个渴望出头之人为了一亩田地被困于靠拢之中，他仍是郁郁不得志而愤恨难平的。命运总是爱捉弄软弱妥协之人，也许从第一个孩子的名字起，他矛盾而纠结的一生冥冥中就已经注定。
对于这对龙凤胎，村里人说既然是龙凤胎，就叫男孩叫龙女孩就是凤，多好啊。他摇头，这是他的长子，他思考良久，为儿子取名“衍”，唐衍。
荐草多衍，则六畜易繁也。丰盛的、充裕的，多好的寓意。
也许人都是一样的，只记得好的，吉祥的，故意忽略那些不好的，不吉利的。就好像看到大红的颜色就想到热情喜庆，却忽略了那也是鲜血的颜色，是血腥，是邪恶和战争；就像看到一朵白色的花，就想到了纯洁干净，可白色不也正是丧葬的颜色么！
而这个衍字，枚乘曰：衍溢漂疾；管子曰：无迁无衍，命乃长久；水满则溢，荣极必衰。就连村里算命的王瞎子都说：孩子的名字起得轻贱些好养活儿！
唐衍，这幼小的孩子初来人间，便承受一家十多口人过盛的爱和期待，也许这也是他命运的因，所以才有了早逝的果。
而唐扇的名字，唐怀远没有费心去想，他只是在起好儿子名字时才想还有一个免费赠送的女儿。那天在做饭，烧开的水汽在玻璃窗上凝成一层水雾，挡住了看向里屋儿子的视线，他用草编的蒲扇不耐烦的扇了扇，然后看了看手里的草扇说：“那丫头就叫唐扇吧！”
很多年后，小叔叔笑着说起这段往事时，唐扇已经读了很多书，她翻看自己随身的小笔记，找了很久在小笔记上找到了一个仅仅与之相关的句子：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榆灰飞烟灭。
她想不出与这个“扇”字有何等吉祥的寓意的词句，就看着这个字自己解释：扇，从户从翅；户，单扇门，说明有房住，还有门可以自由出入，看来不是监狱；羽从翅，鸟的翅膀可张可合，说明可以自由翱翔；以手持扇，说明有人助益便可御风。
唐扇这么解释一番后，再怎么看这个扇字，都是寓意吉祥的名字。
村里算命的王瞎子是村民眼中的活神仙，家家生了小孩都会让他批个前程。唐怀远不信，可也拗不过老爷子。唐画出生时，就已经批过八字，那时王瞎子比现在气色好一些，眯缝着那双不知是不是真瞎的灰白眼睛，听着唐画的八字，他嘴角带着慈祥宁静的笑意，如果不是穿着破烂，当真像个个活神仙。当时王瞎子说唐扇的命格：“这是一个宽和敦厚的孩子，富贵但不长久，婚姻多舛不过一生平坦。”
当唐衍和唐扇的名字与八字报给王瞎子时，唐家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错漏一个字，连素来不迷信的唐怀远都有些紧张了。
王瞎子的神色悲喜难辨：“是个好名字，命主富贵长寿，一生都得贵人相助，但亲缘薄。年轻时多波折，但中年……”长叹一口气：“这孩子啊，命运复杂变数众多，一切全凭本心。”
唐家人忽略了亲缘薄和王瞎子隐晦不言的后话，都高兴的相互低声交谈着富贵长寿命。这孩子长得好，命也好，唐家一定会在这长孙手中飞黄腾达。
王瞎子有些听不下去了，轻咳了一声，纠正道：“我说的是唐扇！”
唐家人的失望毫不掩饰，一个女娃娃，命再好又有什么用，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到时候什么都听男人的，哪还管得了娘家。
在唐家人急切的催促下，王瞎子沉思许久，摸索着放下唐衍的八字帖：“这孩子的命数是个谜，我无法解答。”说完就摆出送客的姿态，任凭唐家老少如何询问，再也不发一言。
王瞎子没有说出大家最想听的答案，杨秀却忽然想到那个梦，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她看了看丈夫凝重的神色，终究没有说什么，把这担忧暗自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