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叫伊漠
苍城往北便是界河,那是通往北方流民之地的必经之路,界河自古就有,流民之地,却是在近二十年里才有的称呼。
十八年前,正是北苍十国间相互攻伐最为激烈的时刻,如今的流民之地更是当年战况最为惨烈的一处,北方六国当中,仅梁,魏两国在此投入的兵力就达到一百多万,双方为了争夺对界河的绝对控制,大打出手,到最后,凉,莽,周,赵,四国又相继加入乱战,那一场长达数月的惊世之战,伏尸百万,界河之水因为不断填充堆积的尸体,几乎断流,战况之惨烈千年未有,当时,大奉已然势大,在南方战场相继灭掉韩,齐,燕,三国之后,几乎坐拥了北苍大半座江山。
界河一战,北方六国元气大伤,未等各方重整旗鼓,当时离界河最近的梁国便突然倒戈南方,被称为天下奇险的永崡关门户大开,百万大奉铁骑一路碾压,过界河直入六国心腹,便是在日后被称为北伐的这场战役当中,北方六国被彻底重创,在三年不到的时间里,相继亡国。
界河以北的那片疆土,也因此成为一片死地,六国当中无数因为战祸而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还有那些或老或伤的残兵、败俘全都被赶到了这里,其时,年不过四十的皇帝殷峫为了自己一统北苍的霸业,不顾当时满朝文官武将的竭力反对,毅然派重兵将那些流民战俘圈养了起来。
无数难民被迫于此地修筑高墙工事,大奉铁骑屯兵墙外,每日源源不断的从各地押送难民和战俘到这里,十几年间,这里俨然成了人间最大的炼狱,偿有人言:界河南北,一边天堂,一边地狱。
很少有人会去往那片流民之地,除了那些真正的亡命之徒以外,敢过界河北上的只有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和一些拿着官府通牒的掮客商旅,能从流民之地过界河南下的人,十几年来,更是寥寥无几。
而少年人生最初的十年,便是在那片流民之地度过的。
少年一路策马疾驰,过石桥直入平原荒地,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界河开始渐渐出现在眼前,他的思绪也开始越飘越远:“四年前的流民之地,一场大旱之后,瘟疫横行,娘亲在瘟疫中被活活烧死,也是在那一年,自己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印象当中,那是一个面容冷酷的男人。
那个自称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就那样草草的将娘亲的残躯葬在了界河边上的荒地里,托着当时因为疫疾和尸毒而快要死去的自己,离开了那片流民之地,到了苍城。
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密室里生活了半年之久,他才有机会见到外面的阳光,也是在那时他才知道,在苍州城里,流民之地永远都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没有人敢于公开提及任何与之相关的人或事,即便是九大家族,城守府这些权利地位超然的存在,也不敢对流民之地有半句妄言。
如果整个苍城之内有人知道,九大家族当中居然生活着一个从流民之地而来的少年,恐怕自己会瞬间从人间消失,而那个敢于收留自己的家族一定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会有族灭人死地下场。”
因为,这里是大奉的天下,是大奉的国土,在大奉国土之上,流民只能生活在流民之地,敢于过界河南下者,杀无赦。
所以,当他知道这些以后,对那个男人的疯狂大胆很是惊讶佩服,同时在惊讶之余也感到深深的愧疚和担忧,这使得他在以后的生活当中变得越发谨慎,尽量不与人交流言语,以至于每天都生活的紧张压抑,如履薄冰。
少年想到这里,心有隐痛。
病愈之后,他忘记了很多在流民之地发生的事情,对自己是如何离开流民之地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可他始终记得那个男人在一片混乱当中与一群人奋力争夺娘亲尸体的场景,尽管当时娘亲的尸体已是所剩无几。
所以,在苍城的四年里,尽管那个男人刻意的无视、甚至冷落自己,但他从心底里依旧深深的感激,尊敬那个男人,为自己,也是为娘亲。
此时天时已晚,界河边上的军营里已然灯火通明,随着界河越来越近,少年翻身下马,一路踉跄着往那处荒地里跑去,于满地的秽物杂草当中找寻了半天之后,终于,在一座小小的破败坟茔前站定。
一方黄土,无字无碑,这便是埋藏自己娘亲的地方,这便是让自己四年来,常常魂牵梦萦,夜半惊醒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那座小土包,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伤痛和委屈,重重的跪倒在坟前磕起头来,磕着磕着,少年已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自从四年前随那个男人入城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他为了养病修行,出人头地,在那座困城里度日如年,受尽屈辱,却一次都没来过这里。
然而,不知为何,刚才站在苍州城下无处可去的时候,他突然很怀念这里,于是,他离开那座城,来到这里,来看自己整整四年未见的娘亲,同她说会儿话,告诉她,自己这四年过的有多么艰苦,告诉她,自己这四年活的有多孤独。
娘亲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能让她骄傲的人,于是,这四年来他一直在为骄傲而活,他活的如此骄傲,如同一颗坚硬的石头,砸不碎,摔不烂,永远都是棱角分明。
即便自己身处在满是功勋贵族的苍州城内,即便自己所在的家族只是九大家族里最弱的一个,即便族中的那些遗老遗少们从来只会看轻自己,可他依旧骄傲。
他生在流民之地,历经劫难生死,世界之大,他却始终孤身一人,因为身无羁绊,自然无所畏惧,所以,他只能骄傲,继续骄傲,永远骄傲。
因为,只有骄傲,他才能活。
他叫伊漠,他很寂寞,他今年十四岁不到,他无父无母,可他依旧骄傲,依旧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觉得自己向往的那片天空虽然高远,但终有一天,自己一定会触及到哪里,从而可以看到更加高远的地方,向那些更高远处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