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头是岸
老人此时身处火海,心中无限绝望,但又无限清醒。
他绝望于自己四肢全无,神魂将碎,虽生尤死,同时他又无比清醒,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正身处在一片火海,一片世间火元之气最盛,亦最暴烈的海,他在人间生活了五十几年,便修行了五十年,五十年里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浓郁的火元之气,他天性亲近火元,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于命悬一线时置身其间。
于是,他拼命的压榨自己,把潜藏在自己血脉骨髓当中的所有元气全都逼了出来,不断的往胸腹当中汇聚,以期护住自己残存的内脏和心脉。神魂在与汹涌而来的火元之气相互对抗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进行吸收和炼化。
他的五脏心脉还在运转跳动,所以,他还没有死。
他的**在不断地残破,衰败,可神魂却在不断地恢复甚至强大起来,漫天火海里,他什么都看不到,却又像把一切都看的清楚、透彻。
他在聚神之境苦苦徘徊停留了多年,一直毫无精进,却在此时此地,于漫天火海、身死一线之间,蓦然回首从前,看到了一些自己以前从未看到的东西。
原本那些在天地之间稍纵即逝的元素契机,此时,却于汹涌的火海里不断交错、重叠,显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以至于当老人颤抖的意念轻轻触碰哪里的时候,如同在触碰一个世界。
老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看到了自己一生当中最想看到的那片世界,于是,他感到欣喜,感到激动,感到此时就算生死亦已了无遗憾。
体内的神魂还在不断吸收炼化那些涌入的火元之气,老人的意念却开始逐渐游离,在漫天火海里,轻轻穿过那些交错重叠的元素契机,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是一片更大,更远,火元之气更加浓郁的海,在这片火海里,老人的意念自由穿行,所过之处,感受到的全是最本源,最纯净的火气元素,没有暴烈,没有冲突,甚至连火元本身的那股灼热都感受不到,这是一片温顺的海,一片使人亲近,让人欢喜的海。
老人的意念在那片海里走走停停,时而疑惑沉思,时而又明悟欢喜,于是,他渐渐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修行。
真正的修行,不是吸收炼化,不是强行索取。
真正的修行,是交流,是感化,是心意相通。
于是,他的心意开始与那片暴烈的火海相融相通,他的神魂也在心念明悟的瞬间开始慢慢破碎,直至消失成虚无,他感觉到另一个自己的死去,于是,他开始不舍,开始伤心。
三十岁时,他已入聚神巅峰之境,其后二十几年,便一直与体内的神魂相知相伴,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多少磨难,如今,老人一朝回首,顿悟直入清虚,未及欣喜,便要与之分离。
老人曾经自负冷酷,游戏人间,从未将世人眼中的生死放在心上,人到中年以后,遭遇国破家亡,妻离子散,才体会到生离死别的无奈与痛苦。从此以后,他对体内的另一个自己便极尽呵护,倍加珍惜。
然而此时,老人在明悟了聚神之上更高一层的境界之后,不得不对现在的一些东西进行取舍,欲求新生,就必须先与旧世界说再见,只有丢掉现在的多余,才能得到更好的,才能去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去看更多的风景。
火海无边,回头才能见到彼岸。
当老人进入到清虚之境的瞬间,鹰仇崖下原本炙热难忍的火元之气突然便变得温顺起来,仿佛一群凶狠的饿狼在疯狂觅食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了狼王的驾临,于是,一个个开始收起尖牙利爪,温顺的向狼王靠经,虔诚的聆听王的教谕。
此时的老人便是这片火海中的王者,只要他意念所及,身边那些暴烈的火元之气无不退避臣服。
老人残破的身躯缓缓地在火海中飘起,虽然依旧目不能视,甚至连残存的那一丝听觉也已逝去,可他此时却仿佛清楚的看到了身边那些不断被烧焦变形的尸体,听到了那些将死未死的人们在作最后的惨嚎,他觉得自己现在像在无间地狱,身边全是一群孤魂野鬼,正在不断承受狱火的无尽焚烧。他想停止这种折磨,却在心念动容的瞬间又黯然放弃。
老人此时无奈多于黯然,即便他可以让这片火海停止燃烧,可这崖下的千万流民依旧不能从活,他无法使他们脱离这片火海,他更不能让他们在死后,一个个暴尸崖底,于是,他无奈黯然,进而悲伤愤怒起来,原本温顺的火海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愤怒,也在此时跟着愤怒了起来,于是火海再度暴烈,燃烧变的更加汹涌起来,老人残破的身躯内也在此时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叫声不甘,愤怒,直冲崖上,以至于崖顶那片因为老人的破境而迅速集聚的云层也被声浪穿出了一片空洞。
崖上云层骤聚骤散,崖下无边的火海当中,老人缓缓收敛起体内因为悲愤而一时外放的气机,身体缓缓地在虚空中飘荡,心中却在此时默念起了神律之上的那段往生梵音。
随着天光推移,世界开始逐渐变得暗淡了起来,崖上的士兵们也在此时牵马列队准备返回不远的驻地整顿休息,焚烧了整整一天的尸体,士兵们无论身体还是心神此时都已疲惫不堪,只想赶紧回去倒头大睡一场。
今夜过后,士兵们还要于明日早早起身返回崖底,查看那些未能烧尽的尸体,直到确保一切都烧干灭尽之后才算彻底完成任务。
夜色逐渐低沉,崖下的火光也在此时变得通红一片,老人结束了对崖下亡灵的祷告之后,缓缓抬头往崖上的那片虚空中望去,随着意念渐起,他的身体开始缓缓向上,逐渐往那片虚空中飘去。
小屋之内,老人的思绪也渐渐从那片虚空当中脱离,感受着此时屋里那个陌生少年不断外放的蓬勃气息,心中不由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