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昨日依稀
小丫头之前一直盯着对面那几个让自己莫名愤怒的少女，此时眼见场间突然多出了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认出跟在沐云天身后的伊漠，她便听到了对方貌似诚恳的致歉。
也许是因为红衣少女望向对方的眼神太过亲热，让她下意识的便有些不喜，又或者是因为天性使然，总之，小丫头在渔家村过惯了顺心敞亮的生活，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羞辱这种情绪之后，本能的便表现的有些出乎意料的强势，这种强势对身边的女人来说，或许陌生，但并不惊讶，反而因为那句“隔壁家小黄”的缘故，让女人不觉想起了一些单纯而又美好的人事。
可是，对那些围观的少女来说，女孩的这种粗鄙的强势却是**裸的挑衅，完全就是一副乡野之间的刁民习气。
所谓的闻者不喜，见者生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而对那些知晓沐云天真实身份的看客们来讲，小丫头如此的不谙世事，已经不能用天真和无知来形容，有些天性还算纯善的人甚至在小丫头话音刚落之后，隐隐生出了一丝同情和怜悯的情绪。
在这片权贵云集的土地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表达愤怒的资格，很多时候，人们坚持的那些所谓人性骄傲的东西，往往就是他们的取死之道。
对于那些蝼蚁的生死，沐云天或许会不屑一顾，但是，在沐云天之下，还有无数的獠牙走狗供人驱使，只要那位沐家大小姐稍有暗示，恐怕，眼前这对气质迥异的母女，一定看不到明天的朝阳。
在这座城池里，每天都有许多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悄然死去，无论她们被弃尸何地，都不会有人去关心在意。
虽然说，大奉军方在一统北苍之后，出于某些原因，已然将“贵贱不同路，辱目者该杀”这条所谓的贵族特权给彻底取缔了，可是，在如今的苍州境内，因为“辱目”而被贵族赐死的贱民，依旧不在少数。
自从梁国覆灭之后，短短十几年的时间，整个苍州境内一下子便多出了许多新贵，在这些人当中，有的喜欢扮演高高在上，享受那种俯视蝼蚁的快感，但有一些人却在晋升新贵之后，对曾经的那些贵族特权情有独钟，有些时候，甚至到了乐此不疲的地步。
如果当日伊漠在城外所杀的那名大汉不是沐家的家将，而只是一名来历不明的刺客，那么，就算司徒家在城牧司的那些势力再如何强势，想要借着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来施压林家，怕也只能是一场不了了之的闹剧。
因为，在这个越来越崇尚氏族荣耀的世界里，所谓的人种、阶级，高低、贵贱，其实早已深入人们的骨髓，哪怕很多时候，某些人出于某种原因，努力的想要削弱和淡化这些深入骨髓的影响，可是，人类世界传承千年的这些世俗戒律就像那本《通世神律》上的律条一样，有些时候不但能够左右人的行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控制其思想，让其循规蹈矩，成为一个不脱离于世俗，忠于世俗的人。
而世俗能够教会人们的道理，除了忍耐，便只有承受。
人类追逐权利，渴望强大，这是天性使然，可是，在这条追逐权利，通往强大的道路上，却只有少数的人类才能一路笑傲，抵达巅峰，这些人，或许性格坚韧，智谋超群，又或者天生冷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是，无论是善是恶，一旦发现某些根本的利益被触及，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的趋于一致。
所以，哪怕苍州城内每日都会有许多身份低贱的平民无辜枉死，却很少有人去追究那些行凶之人。
而这也是殷峫能在短短十几年便一统北苍，却极少受到各国平民起义对抗的根本原因，除了那些被危及到生死地位的皇室贵族起兵相抗，寻常百姓们谁会蠢到去为那些剥削压迫自己的统治者们肝脑涂地。
只要有人能给自己地种，能给自己饭吃，他们就会乖乖的保持沉默，什么家国意识，什么民族气节，在他们看来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不得不说，这种沉默的观望，在很多时候的确很有威力，甚至足够致命。
据说殷峫在攻破大都之后，在数万平民眼前，砍了无数皇室贵族的脑袋，看着满地的鲜血和人头，人群当中多有掩面呕吐者，却鲜有痛骂流泪的，民众的冷漠程度可想而知。
在小丫头有限的记忆当中，渔家村的叔伯婶姨们从来都是平等相待的，从来没有鄙视与羞辱，更没有压迫和奴役。
然而，殊不知，这个寓意余家的小渔村在这片大陆上，俨然已经成了为数不多的一处人性的世外桃源，走出了渔家村，便意味着走进了一个真实残酷的世界。
女孩曾经见识过这个世界更加真实，更加残酷的一面，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暂时丢掉了那段本不应该丢掉的记忆，所以，此时此刻，在面对沐云天的致歉，她的坚持和倔强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看着眼前小脸黑红，眼神却异常清澈，异常坚定的小丫头，本就有些心绪怪异的沐云天竟是破天荒的微微躬身，对着小丫头轻声问道：“你能告诉我，你们隔壁家的小黄为什么一冲动就会胡乱咬人吗？”
看着沐云天英气逼人的俊脸，感受到对方微微有些压迫的气息，小丫头下意识的便有些慌乱，然而，就在她目光游离，准备稍稍躲闪一下的时候，却看到了站在沐云天身后，正自微微侧身，对着自己恍然而笑的伊漠。
尽管此时的伊漠已不复之前的那副狼狈，可几乎瞬间，她便认出了伊漠，同时，她也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不知为何，在看到伊漠目光当中的那抹笑意之后，她下意识的便觉着亲近。
荒野之上，在被伊漠接连拒绝之后，小丫头虽然天性乐观，但心中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女孩家的小幽怨，然而，此时再见，却只是一个眼神，她便瞬间原谅了对方，甚至因为对方目光当中的那么温暖，使得原本有些气虚的她不觉开始重新坚强起来。
于是，在与伊漠互视一眼之后，小丫头突然一改之前的那副严肃神情，竟是对着眼前的沐云天一脸轻松的，甚至有些调皮的说道：“那是因为，小黄是一条听不懂人话的小狗，有事没事的就喜欢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跑，好像人家抢了她的骨头似的。”
看着小丫头一脸天真的样子，沐云天神色微愕，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旁边的那些少女和看客们也是一脸的怪异，只有红衣少女在此时秀脸涨红，几欲冲将上来。
不知为何，在听到小丫头这番嬉笑之语，原本只是打算沉默观望的伊漠，脑海当中却是莫名其妙的开始出现了一副人狗相逐的画面，这画面虽然有些模糊，许多周围的场间都看不真切，可画面当中，那个小脸黑红的小丫头却是清晰可见，只是，那模样、身板，较之眼前的小丫头显得微微有些稚嫩、清瘦。
感受着脑海当中突然出现的这幅画面，看着画面当中与一条小黄狗相互追逐的小丫头，莫名其妙的进入了出神状态的伊漠，竟是下意识的笑出声来。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小意观望着沐家两兄妹的脸色，谁料，一片死寂中，却突然听到了一道难以自制的快意笑声。
几乎只是瞬间，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站在沐云天身后的伊漠，看着这位有些陌生的少年郎，人群当中不由得一阵低呼、轻叹，此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发笑，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恐怕今天这件事情注定不能善了了，堂堂沐家大小姐被人讥讽为一条听不懂人话的小狗，偏偏此时居然有人发出了颇为认同的快意笑声，这已经不再是刻意的展示骄傲了，而是愚蠢之极的作死。
有些心性善良的看客想到这里，不由得在心中抱怨起那名不知轻重，无故发笑的少年郎，看他同沐云天一同来此，关系应该算是不错，想来事后最多只是受点教训，但那对不谙世事的母女想来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能否活着见到明天的朝阳升起，怕也只能看眼前那对兄妹的心情了。
便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因为脑海当中的那副画面而恍然出神的伊漠已然缓缓回神，而当他回神之后，将目光再度投向此时的小丫头以后，脑海当中的那股熟悉感却是愈发的强烈。
尽管此时的他极力的想要保持平静，可是，在他越来越激动的内心当中，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开始不断响起：“哥哥..哥哥..”。
时光回转，往日不再，故人却似依旧。
依稀记得，那年夏日天光刺目，四面高墙下，一个小脸黑红的小丫头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袖，不断的叫着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