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追念闻一多先生

跨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甲申年，屈指算来，大半年已经过去了。或许，农历闰二月的缘故吧，近几日寂静的夜里，尤常听到，布谷鸟一声声刺穿长空般的鸣叫。偶或，路过郊外，一片片，一垄垄，低矮的麦禾，已见了黄澄澄、金灿灿的硕果。

这儿的天气，今年格外有些特别。往岁此季的干风热浪，变成了似江南般的和风细雨。更奇特的，每每于夜深人稀的时候，空中会飘落下一阵骤雨，让白昼平添了几分清爽和亮丽。

天气爽朗，温度适宜，即使工作日八小时忙得不亦乐乎，入夜寂静时，却仍不愿睡去。于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已经发黄的平装书《古典新义》（作者闻一多、1956年古籍出版社第一版）阅读着。

过去在朱自清和周作人先生的追忆文字中，略晓得闻一多先生在古文献考据方面的造诣颇深。只可惜，闻先生做学问，对自己要求得过分苛刻，许多研究成果未曾结集成册，人已喋血街头了！

十年前，学校图书室搬迁，许多注销书被当作废品处理了。那日，中午下班回家，听父亲提到这事，赶紧跑了过去。在一堆堆的书里，挑选出了一麻袋旧书，其中就有手边的《古典新义》（分上下两册）。

《古典新义》读来十分吃力，不仅是其中生僻字颇多，主要原因闻先生对汉前经书章句的注释解说，也是旁征博引、古色古香的。所以，非饱学精古之士，如吾浅尝辄止之徒，虽有狼吞虎咽的情趣和野心，却苦于无从下口。

本文标题“追念闻一多先生”，虽由此书而来，却非以评论此书为目的。一个学者文士能够被世人一再追念，必有其原因。或其德养，令人敬畏、钦佩的无以复加；或其才学，奇丽、魁秀的叹为观之；或其知识，博大、精深的惊世骇俗；或其作为，为民生幸福而忘我、献身。但现实生活中，也有一些人的名姓，之所以被登记入册或被人们提及，通常由于时空的一个偶然事件，正巧发生在了其身上；再者，就是某一个时代，因为某种目的和意图，把某一类人用来当作榜样和标志物，而加以宣扬的结果。不过，在今日的中国，则更加上了一些其它的情状：一个人单凭金银的光环，就可以荣登某些榜首，并于名山、大川或典籍上刻字留名；一个人拥有国内国外（不管真假）的学历、学位等证书，就可以标榜为知名学者、博士和导师；还有一些人物，大概沿袭了所谓“官本位”的思想，一但升官加爵，即刻也就“德才学识”等同一身，那吹喇叭、抬轿子、要求签字或摄影留念的会蜂拥而至，即使当事人不想招风惹蝶，也确实不是想象得那么容易脱身和拒绝。

上面玩味“名垂青史”起因的闲话，绝非就某一姓氏名谁的无聊感慨，而是对某些地域文化和社会价值观的揭示和思考。日常中，每个人夸奖其它的人和事，或投出自己的一张选票，完全应该是主观随意的行为。但是，在某些区域性主流文化或媒体宣传中，究竟应该如何去把握褒扬和贬低的尺度呢？这里面就涉及到社会价值观和人生意义的判定取向问题了。

改革开放之初，关于判定真理的标准是否要确立“实事求是”的原则性讨论，曾鼓舞并引领了举国上下的改革热情和方向。然而，在面对随之而来、一波三折的政治事件和现实矛盾时，像“实事求是”、“名副其实”、“实话实说”诸如此类自然而朴实的思想和行为，又是如何去呵护和引导的呢？

“窥斑知豹”，虽有狭隘的一面，但历来鉴古明今，可以开创未来。对于著名学者闻一多先生，我曾经有过误解。这种误解源于两个方面和多层次上的因果。最初，在语文、历史和政治课本中，闻先生的大名，无一不着墨在“挺身而出，公开抗击反动、残暴、独裁政府时的大义凛然……”之方面和重点上。当时我就想：“如此作为，尤其喋血的事实，足堪称勇士和壮举了。但这种作为与是否为著名学者又与学问何干呢？”

近些年来，在一些文学刊物上，经常可见到的署名闻一多先生的诗歌，也不足以张显其才能和学识吧。而我在读哲学和文史书籍中，尤其在民国时代的诸多人物著述的章章节节之间，略晓得闻先生在汉文学的宣扬上，是颇具匠心的。而这种“颇具匠心”的印象，也非品读闻先生的作品得来，而是通过书本上闻先生的同事或同僚议论及评价性话语之中，间接获得的信息。于是，我又想：有这么好的职业素样和专业学问，何故要涉足时势呢？安心做自己的学问不是也一样利己利国吗？而若能用“韧”的精神去战斗，不是同样的可歌可泣吗？

我自己经过八十年代的风风雨雨，并历经九十年代的审视和反省后，对于文化媒体中，关于某一个人物的任何正反面的宣传，已不再是听之信之，更不会去随声附和了。而是，要通过读其人物书写的作品和言行，来尽可能地了解其生途中的结交和所遇，察实其亲情间的感情和取舍，明确其作为于文化和社会进步意义上的真实价值所在。

《古典新义》一书，可能不是闻一多先生学识水准的集中体现，也更不会是其人格魅力的全部所在。但在此书中，对古典文句极力精益求精、探微索源的风范，尤其在一篇论述庄子文章的达观和明智，再联想到闻先生在理想和现实的大是大非面前，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而前赴后继的慷慨壮举。于是，我愈发肃然起敬了！

我不想再进一步揣摩闻先生是由于过度善良和自信，而出乎意料地中弹身亡。更不想类比和想象过去和今天是否有轮回，是否有惊人相似的一面。但我深信：社会是进步的，即便有曲折和跌宕，也毕竟是要向前发展的。民众的自觉性和判断力，一定会随着对物质索取的厌倦，而转向对精神食粮的飞跃式爆发般的渴求。而且，在精神和物质世界轻重交替的前行中，每一个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都将得到公正而客观的判断。

（2004年6月草，2014年3月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