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待时飞 三千风雨入梦...
偃无道看着十数丈距离转瞬即至的妙龄女子,枯瘦猥琐的面容上并没有呈现出见到痴呆少女之际所显露出来的那一股急色与贪婪的情态,反倒浅眉深皱,讶异中略带一丝忧虑,疑然说道:“徐昭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昭然莲足轻点,两袖翩翩,左手轻提天行弓,右手纤指之间轻扣一枚猫眼大小的乌黑鹅卵石,竟是乘风御空而行,纵是麻衣破旧,也遮掩不住那十二分的写意潇洒。
或许是在迷谷灵泉中涤尽了心里的尘埃,徐昭然月牙似的双眸更见清透明净,对恶迹斑斑的谷城淫贼也没有表现出太过强烈的仇恨,深沉而宁静的目光自偃无道身上一扫而过,悠悠落定在南门宴血色潮红的脸上,舒缓中暗藏一丝冷厉,说道:“我怎么会在这里?那就得问问这位小哥了。”
南门宴看着徐昭然完全一脸陌生人的神情,不禁暗觉有些迷糊,侧身探手扶上火焰灵狐的腰腹,触手处竟还是一片紧绷硬实,不由得更为疑惑,缓慢爬起,探直腰身,转眼看了看愤怒狰狞的情态并未因徐昭然的到来而有丝毫舒缓的火焰灵狐,想起在阴山涧下火焰灵狐一声呜鸣震晕徐昭然后志得意满的一幕,恍然醒悟到自己可能是认错人了,徐昭然并不是他所认定的“狐妖”。
区分开徐昭然与“狐妖”之后,南门宴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双眼坦然望进徐昭然的双眸,淡然说道:“当日你在阴山涧下重伤晕迷过去之后,我便将你带到这里来了。”
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机锁定在自己身上而不敢轻举妄动的偃无道,听闻南门宴这一句轻淡平实的回答,感觉仿佛抓到了一丝逃出生天的契机,嘿嘿冷笑说道:“黄口小儿,信口开河,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且不说阴山涧凶险异常,寻常人等根本有去无回,就说阴山涧距此三百余里,凭你一个毫无半分修为的废物,能将徐大小姐带到这里?”
面对偃无道别有用心的讽刺与挑拨,南门宴异乎寻常的坦荡平静,双眼依旧正视徐昭然的双眸,右手默然轻轻抚弄火焰灵狐的头颈。
徐昭然暗藏冷厉地盯着南门宴平静无波的双眸看了一会,又转眼看了看在他的抚弄下戾气渐散的火焰灵狐,偃无道以常理猜度继而断定南门宴去不了阴山涧,但她却是十分清楚地记得,在她击毙伤害了她父亲的灵族老人后,确实看到了南门宴与火焰灵狐,而且确实是在火焰灵狐的厉呼震荡下晕迷过去的。
确切证实南门宴并无虚言之后,徐昭然秀眉微挑,嘴角轻绽一抹灿若桃花般的微笑,和煦一如春风似的说道:“这么说来,我这身衣服也是你替我换的咯?”
偃无道目睹徐昭然突然间变得巧笑嫣然的娇俏神态,宛若三角倒垂的双眼间精光闪烁,十分贪婪地往徐昭然窈窕玲珑的身段上逡巡过去,然而心底却是暗自紧缩,隐隐察觉到巨大的危险正在降临,倘若当真让他听到徐昭然被一个陌生男人脱了衣服的事实,哪怕那个男人还只不过十二三岁,那么他也就绝然走不出这片深山老林了。
南门宴听到徐昭然恬淡随意中深藏杀机的问话,剑眉愕然轻蹙了一下,随即转眼看向木然端坐在火焰灵狐背上的痴呆少女,淡而坚定地摇头说道:“不,你的衣服是她帮你换的。”
徐昭然转眼循着南门宴的目光看了看火焰灵狐背上的少女,见其清亮如辰的双眸间毫无神采,立时便知那是一个自己穿衣吃饭都得他人照顾的痴呆,很明显南门宴说的是假话。
不过,纵使对更衣事件心知肚明,徐昭然也并没有如偃无道所忧虑的那样震怒,反倒是嘴角的笑意更为真实,回头看向南门宴的目光也多了一丝淡淡的欣赏。一个十二三岁情爱不知的少年,为疗伤方便换了她的衣服,其实也不至于罪不可赦,难得的是这少年敏锐而又机智,懂得遮掩,且遮掩得巧妙不露半分痕迹。
偃无道生性好色,且酷爱童娈,在谷城中恶迹斑斑,臭名昭著,纵使是城中第二大势力偃家的人,也承受不起千万人的怒火,不得已才远遁到了九嶷山,悄然寄居在淮炎玉的营寨之中。
他在见到痴呆少女之后,双眼便被其美色所迷,又或许是痴呆少女于外人不察中悄然使了什么类似让淮山坐骑发狂的手段,他一直都没发现她的异常,看到徐昭然在听见南门宴的回答后变得舒缓的神色,心底也暗自放松开来。
然而,尚未等他眼中盯在徐昭然身上的急色而贪婪的光芒退灭,徐昭然便已施施然转身朝他看了过来,明月般的双眸中依然噙着笑,手中的天行弓却是缓慢而又坚定地拉张开来,轻扣在右手纤指间的那一枚乌黑的鹅卵石,挂在弦尾宛若一轮黑色的圆月,虽然仅有半寸大小,但却遮掩住了曙光普照下的整片树林。
天地间,有一股莫名的气息,一缕一缕的,宛若飞旋的河流似的朝黑石中汇聚,无形的劲风四散纷飞,鼓荡起徐昭然身上厚实破旧的麻衣,宛若展翅翔舞的黄鹤杨蝶,横扫起徐昭然鬓角的青丝,朝着偃无道的方向一寸寸抽长,一直深深扎进他的心窝,像杂草一样缠夹得他紧绷的心弦扭曲而又纷乱。
天行弓满张如月,鹅卵石灿若黑辰,四起的劲风不期然翛止于某一个刹那之间,徐昭然嘴角眼眸中的微笑戛然而止,纤指轻放,黑石成箭,更为狂暴的飓风宛若狂龙一般,紧随在眨眼间洞穿偃无道咽喉的半寸夜芒之后,将他整个枯瘦而高大的身躯彻底吞噬。
林海间箭响如雷,狂风如龙,百草蛰伏,万树颤栗,恶名昭彰的淫贼刺客偃无道,化作一篷淋漓的血雨,随着夺天地造化而起的声威悠坠沉寂,染得满地殷红。
……
……
迷谷深处的山洞中,灵泉岸畔支着一篷篝火,徐昭然背倚长弓,悠然斜坐在地,在火光沁染下略微泛红的俏脸上,挂着一抹沉吟琢磨的神色,双眼静静地看着横躺在泉水中的南门宴,似乎有些不能理解,一个看似毫无修为的人,不仅将她从阴山涧下带了过来,而且守着一口饱含天灵之气的水泉竟似麻木毫无所觉。
徐昭然在临渊七十二圣峰修行五年有余,从最开始的焚元境到养气境再到修轮境,只用了三年半的时间,近一年多以来,修为却是一直卡在修轮境与玄宫境之间的瓶颈之上,难以寸进,没想到此一番重伤晕迷,被南门宴带进灵泉,不仅于无形中伤势尽愈,而且修为更上一层楼,达到了世人梦寐以求的玄宫秘境。
南门宴静卧在泉水之中,任凭熟悉而又终究陌生的天灵之气不停冲刷着筋骨血脉,对岸上因为切身体会到了迷谷灵泉助益修行的高效后进而对他貌似修为浅薄甚而没有修为的状况很是不解的徐昭然漠然不顾,仔细体味着右臂及脏腑间的明伤暗疾一点点得到修复所带来的痛楚,仿佛这一份苦楚里头有道存在。
火焰灵狐横趴在灵泉边缘,头颅枕在前蹄之上,微眯着双眼,显得有些无聊。痴呆少女横坐在火焰灵狐身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暗影中的那一双小脚,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泉水之中。
或许是伤得太重的缘故,天灵之气洗涤筋骨血肉所带来的痛苦较诸以往沉重而又剧烈了许多,南门宴的心神好似掉进了沼泽地一样,于疲惫中缓缓沉溺,最终泯然入梦。
灵泉岸畔上的篝火静静地燃烧着,如同垒石成峰似的火焰,腾跃起伏不定,宛若暗藏黑影的魅惑精灵,将温暖还有耀目的光辉,悄然照进了南门宴的梦里。
南门宴的身体在灵泉中无主沉溺,灵魂随之在梦境中越沉越深,一开始他仿似看到了南牧雪,以及南牧雪所说过的展翅高飞的凤鸟,后来又好像看到了傲慢无礼的淮炎玉,以及神色狰狞的淮山,再后来又似乎看到了枉自嗟叹的南昌河,以及莫名悲哀的大医师巫奇……
梦境一如沧海之间的浪潮,涛生云灭,万象更迭,渐渐的,诸景幻灭,曾经无数次于梦中所见的崔嵬山峰,突兀地从云海深处一蹿而出,直上九天之极,日月朗照,乾坤清明。
南门宴的心神随着山峰长飞而上,好似经过了千秋万载,又好像不过须臾之间,悠然登临山顶。不需睁眼,便即看到尖峭险峻的峰岩之上,一个身形魁伟的男子傲然临崖长立,周身如夜的黑袍轻摇慢摆,透发出一股无尽冷漠、无尽凌厉、而又无尽沧桑的气质。
或许知道是在梦中,又或许天性使然,南门宴于熟悉的山峰之巅看到完全陌生的男子,并没有过多震惊与意外的表现,反倒有些好奇,想要绕过去看看那个人的脸,却发现根本无力成行。
感觉到南门宴在身后窥视,临崖长立的傲然男子默然短叹了一声,右手悠然长扬而起,一柄细长三尺有三的宝剑凭空现于掌心,脚步微错,身动如影,剑随势走,霎时间日月灰颓,云潮雾涌,风雨铺天盖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