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春上潮涯台
三月,是南国风光正好的时节,位处南陲边境的九黎城,更是漫山青翠,繁花似锦。不管是于高处俯瞰,还是于低处仰望,远远的俱都不见城郭楼宇,只见屋脊如梯,百鸟翔集,俨然一座森林的王国,人畜乐居之地。
三月,时隔五年的三月,亦是南方显圣道门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开山门广纳向道少年的日子。
在这个美好而又匆忙的时节,南疆三苗百族之中,无数的天资少年俱都汇集于此,沿山道跻跻南行,登临云海之上的城巅,立于阔达千丈的潮涯台畔,翘首企盼轻灵若羽的“云帆”自云海深处南来,待随“云帆”归来的少年满是疲惫忧伤地散去,壮志酬筹而又心怀忐忑地登上“云帆”,一去千万里。
此后,或则身入道门,长生有望;或则如先前那些随“云帆”归来的少年们一样,莫可奈何地任凭岁月蹉跎,朝昏如暮,春秋半百;甚而或则身死于野,孤魂不归。
南门宴、莫尘衣、火焰灵狐、以及徐昭然,三人一狐风尘仆仆地赶到九黎城下的时候,已是三月初七。
这一日清晨,天空还是晴朗的,待到辰时过半,忽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如莎的春雨来。九黎城笼罩在如幕的烟雨迷雾之中,于雄奇之外多了几分婉约的美感。
城中的土著,早已习惯了这早春风雨无常的天气,依旧行止如常,悠然自在。而客居之人,则往往不免显得有些讶异,或顶上一毡芦笠,或举起一柄芦伞,脚步匆匆。
南门宴青衫略湿,发梢如露,脚步轻快坚实,未有半分错乱。这在行色匆忙的向道人群之中,无疑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然而,他本人宁静淡泊的生性如此,早已习惯而无所知觉。与之一路同行的火焰灵狐及徐昭然,也似乎都已有所习惯,不紧不慢地登上城巅,踏足潮涯台畔。
城巅在云海之上,潮涯台上阳光普照,放眼朝南望去,只见暗沉的云海翻腾,宛若一只意与长空皓日性命相搏的远古凶兽,蔚为壮观。
南门宴穿透一路风雨登临城巅,看到这壮阔的长天、皓日和云海,不觉胸臆大开,两眉舒展,双眼却是不甚阳光夺目似的微微眯了起来,清透明净的眸底深处,隐隐有一抹精光攒动。
潮涯台上集聚着好几十个少年,相识的彼此簇拥成团,不相识的彼此相隔数尺到一丈,俱都翘首朝南,在他们眼底,除却风雨之上的壮阔云海之外,更多的还是那一片“云帆”的幻影。
南门宴缓缓踏上潮涯台畔,既不离崖前太近,也不离得太远,约莫隔着三丈左右,同时也与人群相对集中的地方,隔得略有十来丈远。
刚刚站稳脚跟,南门宴敏锐至极的五感便有响应,隐隐感觉左侧似有一道不善的目光看来,不禁心生迷惑,施施然转首相望,只见三尺开外耸立着一个身形健硕的少年,年纪看起来与他相若,身形却是足足比他大上三分,稚气未脱的脸上,浓眉大目之间,傲然洋溢着一股冷厉杀伐之气。
南门宴自觉并不认识这孤傲刚猛的少年,对他的冷面相向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转眼间发现他身周三丈之外再无半只人影,恍然意识到可能是自己侵犯了他的“领地”,不觉执手洒然致歉一笑,转身又往一旁挪开三丈有余。
健壮孤傲的少年先前早已驱赶过几个不经意间靠近的少年,每一个离开之际都带着几分怨愤和不甘,没有一个像南门宴这般从容不争,看着南门宴潇洒坦荡的背影,不觉浓眉轻蹙,冰冷的目光中多出一分讶异与好奇的色彩来。
徐昭然缓缓站定在南门宴身旁,嘴角噙笑地悠然说道:“你的感觉很敏锐也很精准,临渊七十二圣峰每一次弟子大选,都会出现一些天资卓绝、修为根基深固的少年,刚才与你对视的那人,周身气血旺盛有如皓日中天,纵使而今修为不高,往后也必将功成大道,你知道隐忍退避,是十分明智的选择。”
南门宴不争只是生性使然,并不是含恨隐忍,闻言不觉蹙眉转眼看了看徐昭然,见其脸上挂着饶有意趣的笑容,恍然意识到这不过是她又一次借机打趣自己而已,眼中乍起的一丝愕然之意随之消散无踪。
徐昭然看到南门宴愕然蹙眉后片刻之间又即豁然平静,不觉索然轻撇了一下唇角。
从谷城到九黎城一路千万里,前后三个月近百日行程,越与南门宴朝夕相处,越觉得他身上的清气太重,少了好些少年应有的凌利怒争之意,要知道问道修仙,乃是与天争命,逆天之行,如若无争,焉能承道成仙?
是以,一路上徐昭然都有意无意地借机打趣南门宴,初时南门宴毫无所觉,而今虽然偶尔会有蹙眉愕然之色,但是存续不过须臾之间。
徐昭然也知道要让南门宴转变心性,远非朝夕之事,借着适才聊起的话题,继续说道:“在这临渊七十二圣峰的择徒大选之中,除却类似那天纵之资的少年外,你还要注意那些世家大族的杰出子弟,尽可能不要与他们产生纠葛。成王败寇,都只不过是朝夕荣辱,与之为敌为友,亦是祸福难料。”
徐昭然的话说到这里,忽而醒悟到南门宴是尧皇帝孙的真实身份,于此世家大族随朝更替的大事,必然较诸她自己更为熟悉与了解,不觉默然不再言语。
南门宴纵是生性宁静淡泊,于俗务无争,问道修行亦是为了早日达到元神秘境,找回那失去的九岁前的记忆,却也不可能完全撇开与生俱来的尧皇帝孙这一身份,不可能完全抛闪为人子孙的责任与义务,他很清楚,自己终有一天还是要回中原的。
中原有圣皇朝廷,南疆亦有百族争圣之制。这一点南门宴也很清楚,见徐昭然含歉沉默下来,不由暗感欣慰,洒落落说道:“你帮我指认指认,这里都有哪些是世家大族的杰出子弟?”
徐昭然看了看南门宴坦荡平静的双眸,无奈暗自短叹了一声,转眼朝远处人群中搜寻,前前后后一圈扫视下来,未曾发现一个世家大族子弟的身影,正待摇头之际,忽又娥眉轻锁,目光飞转,悠悠落定在潮涯台后的山道之上,须臾间满面惊诧,神色沉凝。
南门宴一直有意无意地随着徐昭然的目光转移视线,待看到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白须老者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红衣少女并肩登上潮涯台的时候,不禁顿时心生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但他还是微微蹙舒了一下双眉,略带一丝疑惑地转眼朝徐昭然看去。
徐昭然脸上的惊诧之意也是稍纵即逝,感觉到南门宴询问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低沉说道:“那小女孩是九黎王族钟离氏的公主,单名一个秀字。早在出生之际,便被我们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宗主誉为传人,没想到她也在今日上山。”
徐昭然草草介绍完钟离秀,青袍白须的老者已经领着钟离秀到了台中,而且似有心若无意地朝着她这边扫了一眼,暗自收摄了一下心神,缓缓吐了一口气,大步朝前走去,口中不忘给南门宴解释一句:“钟离秀身边的人是临渊七十二圣峰剑宗之主,是我的师叔。”
南门宴听到徐昭然的解释,心中一片恍然,双眼坚定不移地遥遥落定在那青袍白须的道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在迷谷灵泉洞外一剑斩杀了黑袍怪人的偃凌天的师父,能调教出诸如偃凌天等一批玄宫秘境以上的高强弟子,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看着临渊七十二圣峰剑宗之主,南门宴心中并没有过多的崇敬与向往,反而多了一丝丝警惕,偃师都连同整个偃氏部落都已是他的敌人,偃凌天固然不会例外,眼前这个姿态潇洒实力卓绝的剑宗之主,多半也不会摒弃与偃凌天的师徒之情而与他为善。
南门宴观望之间,徐昭然已经大步迎到青袍白须道人身前,于三尺开外便即执手长揖及地,恭声拜倒:“弟子徐昭然拜见师叔。”
青袍白须的道人明显早已发现徐昭然的行踪,不过似乎并未意料到徐昭然修为大进的事实,眼中的讶异之色一闪而逝,淡然含笑说道:“身在宗门之外,不必如此多礼。你这一次不光发现天灵石矿有功,而且修为再进一步,回去之后,想必宋老头儿又要四处吹嘘讨赏了。”
青袍白须的道人口中所说的宋老头儿,便是徐昭然的师父,临渊七十二圣峰器宗之主宋时行。宋时行平素最为喜爱徐昭然,每每于其修为有所进益之际,便会四处炫耀,同时不忘为她往各宗山门搜刮些奖励。
徐昭然探腰直立而起,面对青袍白须道人的夸赞和打趣,恰到好处地默然含笑置之,月牙似的双眼却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一旁满面清辉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钟离秀身上。一时间只觉得钟离秀气息沉潜无踪,修为竟已是深不可测。
青袍白须的道人看着徐昭然眼底略藏的惊骇讶异之色,十分满意地欢笑开来,落落说道:“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宗主十二年前钦点的传人钟离秀,往后数年,便先在我摩剑崖修行剑道。秀儿,你眼前这位便是我们临渊七十二圣峰器宗高徒徐昭然,她可是鲜有的五年便即达到玄宫秘境之人,你年纪较轻,称呼她一声师姐亦不为过。”
钟离秀听到青袍白须道人的介绍,凤眼中微微凝聚起了一抹精光,静静地看着徐昭然,略微执手一礼,不甚恭敬也不甚傲慢地淡然唤了一声:“师姐。”
徐昭然看着钟离秀轻淡至极的姿态言语,隐隐觉得似有那么一丝熟悉的意味,愕然怔愣之间,恍然醒悟,南门宴那小子不就总是这般淡泊姿态么?
由钟离秀突然想到南门宴,徐昭然心中不禁暗自有些讶异,执手还礼称呼道:“师妹。”
徐昭然话音未落,潮涯台畔兴奋的呼声乍起:“云帆……云帆……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