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其心自鬼否
或许是九幽玄蛇的煞气太重,又或者是明月湖的势力过于强大,南门宴一行从崔嵬峻拔的湖堤下辗转向西,三百里内不遇实力匹敌金将军的凶兽。
第五日清晨,南门宴已赶至明月湖七百里开外,踩着旭日的朝晖,攀上一座百尺青岩,放眼望去,只见远山漠漠,江河滚滚,茂盛峥嵘的芦苇浮荡如波,荻花半开,青白如雾,已然渐露一丝秋的意味。暗地里掐指细算,不禁心神略紧,眼下已是七月初七,距离中元节,时日无多,而距离灵都却犹有万里之遥。
石龙抱着一兜野果攀上青岩,看着南门宴略显凝重的神情,边分他野果边说道:“这附近依然没有凶兽出没的痕迹,明月湖的人也不大会追来,你不必太过忧虑。”
南门宴接过色泽金黄的野果,张口啃食,浑不在意果肉脆嫩香甜的滋味,自顾举目遥望,低沉说道:“去往灵都还有没有其他近道可走?”
正一口咬落在野果上的石龙闻言,不禁微微一顿,皱着眉头松开牙关,看着平整光滑的果皮上略显丑陋狰狞的牙痕,渐渐明白南门宴的心思与他所猜想的全不一样,默然沉吟半晌,叹息说道:“近道倒是有一条,不过却也是条绝路,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能活着通过。”
南门宴剑眉轻蹙舒扬,好似终于有了兴致一般,牙关碎咬,仔细咀嚼,直到将一口果肉倾吞入腹,方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具体怎么个说法?”
石龙与南门宴相处日多,大略也已知道南门宴外柔内刚的性格,见他暗含兴致地继续探问,也不虚言搪塞,如实说道:“我曾听闻族长说过,虎牢山七大胜境,势成星斗,其间暗有伟力相通,这才每每不能直道而行。灵都与明月湖比邻而立,中间却又相隔万水千山,若要抄近道,便只能穿过万山墟隙。万山墟隙又名天谴之地,生机俱灭,万物不存,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能够活着通过。”
石龙生怕南门宴不知进退,将千百年来无人通过万山墟隙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完便静静地盯着南门宴,浑然未觉手中野果上的牙痕已慢慢变成了暗色。
南门宴暗自琢磨着石龙所说的万山墟隙的情形,不觉想起麓尘峰下的伏魔洞,认为两者之间略约相近,有心想要求证一番,淡淡问道:“哪里有通往万山墟隙的入口?”
或许是预料到了南门宴不会轻易放弃,石龙脸上并没有过多震惊之色,低垂着眉头回首朝东翘望,沉声说道:“万山墟隙的入口俱在七大胜境之中。”
南门宴看着石龙回首翘望的姿态,已然知晓要抄近道便须折返明月湖,舒展轻扬的双眉慢慢蹙缩起来,两眼凝定宛若深潭,静静注视着西山下白浪翻腾的芦苇荡,心下忖度:
郭晋阳与莽牯神兽的大战,不知结果如何。如果莽牯神兽败了,郭晋阳将不难发现莽牯神丹早已不在神兽腹中的事实,说不定此刻犹有明月湖的弟子一路追来。如果郭晋阳败了,哪怕受了一点点小伤,自己一路向西也就罢了,再回头则无疑是自投罗网。总之,明月湖对于自己而言,是一处避之唯恐不及的凶险之地,回头不得。
金将军的主人,鬼面白衣男子,让我赶在中元节前将莽牯神丹送到灵都,虽然救治的不过是钟离秀的半边脸庞,而不是她的性命,并且她那半张脸最后是美若天仙还是丑如厉鬼,跟自己干系亦不甚大,但是当初既然发心救她,那么就没有理由不善始敬终。
南门宴默然权衡良久,终究还是随心而行,落落转身说道:“回头吧,我们抄近道走。”
石龙没想到南门宴明知前程艰难却还是毅然前行,脸上不觉浮起一抹浓重的叹息惊惧之色,看着南门宴飘然东下的身影,纷乱的眸光缓缓汇聚,于骇然深处又渐渐浮起一丝炽热的激奋之意,猛抬手,一口咬落在掌中的野果之上,霎时间只觉齿颊生香,甘润舒爽,不禁悠悠微笑开来。或许,他终究也不是一个甘于隐忍退避的人,否则也不会只身离开村落出来收猎灵宠,亦不会对凌云峰的漠视心生憋屈之意。
……
……
旭日冉冉,晨风飒飒,南门宴、石龙、火焰灵狐和金将军,远远消逝在东坡林影之外,西山下漫无边际的芦苇浮荡飘摇,一道阔达丈许的坍痕,好似灵蛇般蜿蜒奔突,几个呼吸之间便即到达青岩脚下,嗤嗤一声轻鸣,一条银蛇从繁茂的芦苇丛中蹿腾而起,御气乘风似的,好整以暇地飘落百尺山巅。
银蛇恭谨俯首于地,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悠然飘飞而下,其中大者白衣如雪,仪态万千,然而却又面容如鬼,正是金将军的主人。小者,红装如火,眉目如仙,浑身自然散发一缕孤傲淡漠之气,自然便是钟离秀。短短半个多月过去,想不到她也如南门宴似的,身量见长。
鬼面白衣男子迎风长立,双眸湛湛生辉,语气十分淡漠地吩咐道:“去吧。”
丈八银蛇闻言不禁微微一阵颤抖,竟有些不甚悲切地呜咽出声,然而却又心存忌惮,未敢太过喧嚣,环首正对容颜冷漠的白衣男子,恭谨叩首三下,继而跃下青岩,东行远去。
鬼面白衣男子漠然遥望银蛇如电消失在东林之外,略微转头瞥了神色冷漠的钟离秀一眼,微微扯动僵硬的嘴角,轻声笑道:“万山墟隙,厉鬼横行,他竟然为了你甘冒奇险,置生死于度外,当真不错。”
钟离秀与鬼面白衣男子事先早已到了青岩西边的芦苇丛,顺着风将南门宴和石龙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心中大为感念,亦有欢乐幸福滋味溢满胸膛,但是神色上始终变化不大。经过近一个多月血与火的洗礼,往返灵都两万里行程,她不光修为突飞猛进,而且心志更为坚韧卓拔,还隐隐心有所悟,知道鬼面白衣的男子一步步筹谋算计,正在酝酿着不为人知的大阴谋。
钟离秀早已对白衣鬼面的男子不再有丝毫信任,也尽可能不在其面前透露一丝情感波动,顺着他的话头,漠然说道:“他现在帮我,就像他当初救我一样,是因为他心存忌惮,如果我不是临渊七十二圣峰未来的大宗主,我相信他不仅不会伸以援手,而且还会拔刀相向,亲手断送我的性命。”
鬼面白衣的男子对钟离秀与南门宴之间的过节不甚了解,而且似乎也从来都没有探询究竟的意愿,他对待任何事情,就像是在这凶险非常的虎牢山中闲庭信步一样,漫不经心却又一切尽在股掌之间,面对钟离秀近一个多月来变得越来越孤傲冷漠的气度,变得越来越理智的态度言语,压根就无心分辨真假,他有绝对的自信,相信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只要他想知道最为真实的答案,便能从她身上得到最为真实的答案。
白衣鬼面的男子昂首翘望漠漠远山之外的旭日,深邃而又神秘的双眸微微眯缝起来,眼底神光熠熠,淡淡然揭过话头,略带一丝嘲弄意味,笑道:“郭传雄这些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灵王之位千年悬而未决,他只不过是凑巧将九幽玄蛇骗到了明月湖底罢了,竟还由此心生登基为王的妄念,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钟离秀修行刻苦,对虎牢山中灵族纷争之事知道得极少,此刻乍然听闻白衣男子提及,冥冥中自觉抓到了他一路筹谋的一丝关键,俊秀的眉梢轻挑,漠然笑道:“你说的郭传雄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你说的灵王我也未曾遇见,不过看你此前日行千里,沿途群凶退避,众妖俯首,想来必是远胜他们二人,你何不趁此机会登基为王,也好让后人知道,想要在这虎牢山中称王,应该要有什么样的资本?”
白衣鬼面的男子转眼看了看漠然含笑的钟离秀,眉目间悠悠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淡淡说道:“灵王就在你们临渊七十二圣峰,你没见过,我却知道他一定见过。”
白衣鬼面的男子话音未落,便已施施然转首向东,仿佛是刻意回避钟离秀骤然闪现紧张的神色一般,呵呵轻笑不已。
钟离秀娥眉轻锁,虽然白衣鬼面的男子未曾指名道姓,但是她十分的清楚他说的就是南门宴。她知道,白衣男子定然早就从南门宴身上看出了不同寻常的端倪,只是她尚还未曾发觉,一时间不由得潜心暗想,突然,南门宴剑斩长夜之际乌光摇曳如火的决绝霸道的身影,猛地跃上脑海,顿时恍然若有所悟,心头突突跳动不绝。
鬼面白衣的男子似乎知道钟离秀心中所想,继续说道:“他所使的剑法与你所使的同出一源,然而他所修行的道法与你所修行的道法却是大相径庭,他修行的不是你们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天圣诀』,而是灵王的绝学『大冥神诀』。”
鬼面白衣的男子一语道破天机,钟离秀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不由得娇躯轻颤,思绪如麻,南门宴不修『天圣诀』,反而修『大冥神诀』,而且不知从哪里偷学了『灵山风雨剑』,实是百死难赎其罪的叛教之徒。他此一番孤身进入虎牢山,又会不会另有所图?会不会对临渊七十二圣峰大为不利?
白衣鬼面的男子看了看钟离秀双眉纠结、面色沉凝的神态,一句到了嘴边的话又悠悠缩了回去,转头遥望东边渐升渐高的太阳,无声呢喃道:“接下来你又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灵王?”
就在白衣鬼面的男子朝东兴叹的短暂瞬间,思绪纷乱的钟离秀忽而猛地平静下来,莲步轻移,如燕飘飞,快速往东行去。她迫切地要去问问清楚,南门宴到底为什么会与灵王牵连甚深,如若情有可原,纵使千夫所指,她也一定要力保其周全,如若其心自鬼,纵使痛如剜心,她也一定要暂行宗主之权,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