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惆怅的灭绝师太

我无比惆怅地看着眼前这三人，笨拙的还是那般笨拙，这是我爸；精明的还是那般精明，这是我妈；木讷的还是那般木讷，这是雇员兼堂哥阿华。

当我从高考的千军万马中杀出、冲过北京大学的独木桥，然后念完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外加三年博士，最后带着象征“灭绝师太”的学位光荣回归的时候，他们还是十年前的模样，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我不喜欢善变的东西，但也不喜欢这样的一成不变。

现在的我有些惆怅，因为毕业那天吃散伙饭的时候，自己曾豪气云天地拍下桌子，“三年之内，姐姐一定要做地主、当土豪、养恶狗、续刁奴！”

两瓶二锅头下肚以后，我的眼睛贼亮贼亮的，豪言壮语间，仿佛看见那片大好山河就在眼前。

几个喝得比我还醉的哥儿们听了，都屁颠屁颠地过来争着跟我握手，模样如同被主席接见一般的谄媚与荣幸，他们都说：“行，等姐儿你当地主了，哥儿们都来给你当打手！”

于是，我又信誓旦旦地拍下胸脯，“总有一天，姐会做上地主的，当上土豪的，养上恶狗的，续上刁奴的！所以你们放心，姐不会忘记你们的！”

我记得在这话之后，所有同我称兄道弟的家伙都跟我握手了，但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朱耽。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将此事记得这样清楚，明明是很让人伤心的事情，因为他曾是我最要好的那个“兄弟”。不过我不怪他，因为当时他的胳膊上还搭着另一节宛如莲藕般的纤纤玉手，我想他可能是抽不开身。

吃过散伙饭的第二天，我就拖着烂皮箱，坐上长火车，后来又倒了几次车，终于回到了这个七山两水一分田的小县城——被我称作“故乡”的地方。

然而，在画下宏伟蓝图后，我却偃了旗息了鼓。因为回来后的三个月，我一事无成，每天只是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顶着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脑袋，看着年老的父亲和母亲，以及那年近三十岁还没找到媳妇的表哥，看他们三人忙忙碌碌地整理着货架上的物品，商量着哪些商品要补货，哪些商品该淘汰，无比惆怅地叹着气。

忘了告诉你们，我是一个小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家在这个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其实说繁华，也不过一天的人流是千儿八百而已，毕竟这县城太小。我那含辛茹苦的老父母，便是依靠这个不到一百平方的杂货店，将我从幼儿园送到了博士毕业。

现在，我无比惆怅，因为博士毕业后，我发现自己失业了。

一切，都怪那个“做地主，当土豪，养恶狗，续刁奴”的罪恶理想。不知自己是怎么爱上这个疯狂想法的，反正在确定之后，我就推掉了好几个公司的真情邀约，放弃了做高薪“白骨精”的诱惑，回到了这个还顶着贫困县光环的小县城当无业游民。

“瞧，就是那个，二十八岁的老姑娘了，还是博士生，毕业后像寄生虫一样赖在家里，你说老刘家供她读书读那么大，有什么用？”

“就是，二十八岁的姑娘，在我们农村，生的娃都上小学了。你看她，还一副理所当然不以为然的样子，真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的粮食和国家资源！”

住在街上的坏处就是人多，人多的坏处就是嘴杂，嘴杂导致的后果就是流短蜚长。现在，对面商铺那些刚刚填饱肚子没事干的三姑六婆，端了凳子聚在一起，一边剔着牙，一边开始家长里短，唾沫星子满天飞。

长长短短的声音，顺风飘进了我家的铺子。妈妈在听到后，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表达对我的不满。在明白是由于我的原因，才造成她从这街上“最伟大的母亲”沦落为“最悲剧的母亲”之后，我只有无比逢迎地回以一个谄笑，表达自己的忏悔之情。

“你有空就上市里走走，找找工作，别没事像个老太婆一样在这小县城里呆着。要知道留在这县城的只有四种人，一是县城的父母官，二是留守儿童，三是留守老人，最后就是你这种无业游民。”老爸一边擦着货架上的灰尘，一边语重心长地说。

“爸，我不是老太婆，我才二十八……”我嘟哝道。

“你也知道自己二十八了？”老妈像练了凌波微步，突然从货架那边飞到我的面前，大声叱喝道，“你看看自己，哪里像一个年轻姑娘的样子？才刚毕业，就长了一头白头发出来，你说你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哎呀，妈，妈！轻点，轻点，疼！”我小心翼翼地从痛心疾首的老妈手中把自己的头发扯回来，扯皮道，“我这不是忧国忧民，早生华发嘛！”

“你忧什么国，又忧什么民？有见你当上国家主席，接见外国来宾吗？有见你汶川地震后去抢险救灾吗？有见你到非洲友邦支援建设吗？……”

稀里哗啦的一顿痛骂，劈头盖脸向我砸来，老妈的伶牙俐齿丝毫不逊于电视台主持人。看吧，中年妇女常看新闻的成果是卓有成效的，非常有助于个人素质和辩论水平的提高。

“好了，好了，女儿有她自己的打算，你就少讲两句吧！”爸爸看我被骂得灰头土脸，终于仗义相救。

“都怪你，当初给她读什么博士，现在弄了个神经兮兮的脑袋回来，说什么要搞庄园，办农场，发展地方特色经济！在这农村，养猪养鸭谁不会，也没见过发大财的！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直接让她去放牛，还读什么书！”老妈又说道。

见战火烧到了自己头上，老爸识趣地闭口不言。我端了小板凳，趁战火外延的时候逃离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