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裂魂(1)
白面书生的神色已恢复正常,舒了口气,对七爷说:“鄙人陈仲良。”还没等七爷回应,接着问道,“您从哪里看出我带着小梅瓶?”
七爷说:“身上有小梅瓶的人,走路姿势挺特别,你自己并不觉得,旁人也看不出来。”
我补了句:“除非是内行。”
陈仲良立刻把目光投向我,一脸恭敬:“这位小师公年轻有为……”
我一缩脖子,低头看着茶杯。其实我根本瞧不出陈仲良的特征,只是忍不住敲敲边鼓。我好奇的是,陈仲良身上究竟带着什么小梅瓶?
这时,邻桌的几个台湾人呼唤陈仲良。陈仲良起身,朝七爷鞠躬致歉,匆匆离去了。
我赶忙向七爷认错:“师父,我又多嘴了。”
七爷放下茶杯。“你倒是说对了。”
“哦……”
“陈仲良带的小梅瓶,我还没见到,按理说应该是他们当地阴阳师送的,否则一般人不会有那东西。那东西要用金丝线系在腰上,我看到他衣摆下露出一片瓷器,花纹倒很普通,但瓶子里应该不是寻常物。”
“那走路姿势有啥区别?”
七爷慢吞吞地说:“小梅瓶很重,坠着他的腰,走平路也像爬山。”
我一惊:“多大的瓶子啊?”
七爷晃了一下手,也就巴掌大小。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纯金瓶子,带在身上也不至于压得人举步维艰!
我望着台湾人离去的方向,有点遗憾。
七爷瞧出了我的心思,说:“他会找咱们的。”
果不其然,我和七爷刚走出青华宫大门,陈仲良便追了出来,非要请我们吃饭。七爷没有推辞。前往饭店途中,我特别留意陈仲良的身姿,正像师父说的,陈仲良的腰上仿佛坠着一块石板,他就这样从台湾来到西安,真够受的。
进了饭店包厢,一落座,陈仲良便诉苦:“我请你们出来,其实是为了躲开李建森。”
七爷问:“谁是李建森?”
陈仲良比划了一下,原来是那个胖子。
陈仲良接下来的话,更让人吃惊:“他是个警察。”
七爷瞥了陈仲良一眼,没吭声,等他继续说。
陈仲良摘掉眼镜,掏出手绢揉着眼睛,我以为他眼睛不舒服,过了一会儿,才听出他在哭。
我倒了杯茶,拍拍他的胳膊:“陈先生,请喝茶。”
陈仲良叹口气,戴上眼镜说:“我来这里,是给我老婆还愿的。”
陈妻名叫吴萍,西安人,老家就在青华宫附近,原是西高新某电脑公司的会计,偶然机会认识了陈仲良。当初陈仲良做办公耗材生意,一来二去,成了恋人,过了半年多,吴萍跟着陈仲良到了台湾。
今年是他们结婚第三年。四月初,陈仲良和吴萍去海上玩,不幸遭遇海难。救援队赶到,捞起了六具尸体,另有十四个人受伤,余下的七个人安然无恙。陈仲良虽然也受了伤,但让他痛苦的并不是这个。
船上应该是二十八个人。可是所有的人员和尸体清点之后,唯独少了吴萍。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搜救范围已经扩展到不可能的区域,仍然找不到吴萍。第三天,几名救援人员从海里发现一条围巾,十分蹊跷地缠在一丛珊瑚上。这便是唯一属于吴萍的东西。
陈仲良只能带着围巾回家。
他把围巾洗干净,压到柜底,希望自己从痛苦中摆脱出来。
半个月后,一天深夜,陈仲良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卧室门发出吱咛一声,开了一道空隙。
陈仲良起身,抬手去拿床头柜上的眼镜,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卧室门外往里看。
陈仲良的头皮都炸开了,身子往后一仰,脑袋磕在床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抓着眼镜。他战战兢兢戴起眼镜,强迫自己望向门口。
卧室门虚掩着。他不记得睡觉前是否关了门。他壮着胆子轻唤一声:阿萍?
四周静悄悄的。
他略微提高声音:阿萍,是你么?
死一般的寂静。
他哆嗦着下床,膝盖打晃儿,每往前走一步,都觉得自己要瘫倒下去。他终于挪到了门前,猛地拉开门。一股风扑面而来,走廊对面的白色窗帘飞舞着。
他走过去,把窗户关了起来。
这时他既感到恐惧,又感到空虚。返回卧室时,他特别留意地板,也许地上会出现一行**的脚印,但什么都没有。
他把卧室门关起来,呆呆坐在床上,回忆刚才看到的景像。
然后他躺下来,翻个身,突然惊叫起来。
枕头另一侧放着那条围巾。
围巾卷曲着,像个脑袋。围巾下方挽了个结,变成了一个绳套。
陈仲良从床上滚翻在地,逃出了卧室。
陈仲良蜷缩在客厅一角,不敢挪动一寸,直到天光大亮,他爬回卧室。围巾已经不见了。他不敢相信夜里看到的东西,只有一个办法能证明那是他的幻觉。他颤巍巍走到衣柜前。
柜子最下层放着一口红色皮箱,围巾就在箱子里。
陈仲良蹲下来,打开箱子。里面都是吴萍生前珍惜的纪念物,有些首饰,也有明信片、照片一类的物品。陈仲良的手伸进去,摸到了一张照片,他继续在旁边摸索,感觉到了围巾。他没敢把围巾拿出来,只要确定它在原位就行。
陈仲良松了口气,锁上箱子,重新放回衣柜。
可是当天夜里,围巾再次出现在枕边。同样的卷曲形状,同样的绳套。
连续三夜后,陈仲良几乎崩溃。他跑到南投县禅机山仙佛寺请教法师,法师告诉他:船上二十八人,“二十八”就是个“未”字,你老婆一定有未了的心愿,你最好在未月去帮她还愿。按阴历算,未月就是六月份。
陈仲良想起吴萍生前提过,很想到西安青华宫朝拜。
可是用什么东西代表死者还愿呢?
法师说你把围巾拿来吧。
转过天,陈仲良把围巾带到禅机山,交给法师。法师仔细察看围巾,眉头紧锁。陈仲良不明所以,想问又不敢。末了,法师来了句:陈先生,你要受累了。
法师把围巾挽起来,做成绳套的样子。陈仲良吓得喘不上气,那形状和他夜里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
法师把围巾放到地上,让陈仲良单腿直立,跳进套子里,再跳出来,如此三次。
然后法师拿了个板凳,把围巾套在凳子上,提起凳子在寺院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
最后法师抽出围巾,让陈仲良把凳子劈了,就用那些木材烧了围巾。烧的时候围巾挂在半空,下面接着个铜碗,火舌舔着围巾,灰烬落到铜碗里。
收拢的灰粉装进一只小梅瓶,用金丝线系在陈仲良腰上。
小梅瓶一系上,他才明白法师说的那句“你要受累了”。
这东西不是一般的沉,每走一步,都往下坠压着双腿,像是背着石板上山。
他就这么来到西安。
……
陈仲良讲完了,我不禁有些佩服他,这男人真不容易。
七爷问了句:“那个胖警察是咋回事?”
陈仲良脸色一暗。“李建森怀疑我杀了阿萍。”
“哦?”七爷扫了陈仲良一眼。
“海难过后,他就一直怀疑我,拼命找我杀妻的证据。我没办法告诉他围巾的事,不要说警察不信,连我的律师都不会信。”
“你总能自证清白吧。”
“至少有六个人证明,早晨我和阿萍在甲板上观赏日出,一个小时后,轮船触礁沉没。我们这么恩爱,我怎么会杀她?即便我真的杀了她,尸体呢?”陈仲良越说越气愤,看来是委屈太久了。
“那胖警察为啥要怀疑你?”
“他说是直觉。”陈仲良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我认为他疯了。他们局里有警察告诉我,李建森不可理喻,在局里也没有朋友,以前办案的时候受过刺激,可能失手打残了嫌犯。”
听着二人对话,我越发糊涂,本来是说小梅瓶的事儿,怎么七爷反倒对那个胖警察有了兴趣?
又聊了一会儿,七爷终于扯回正题。
七爷问:“你想让我们帮啥忙?”
陈仲良迟疑一下,扭脸往包厢门口看了看,然后压低嗓音说:“师公,您眼力非凡,能不能告诉我……阿萍……她是不是跟着我来了?”
七爷面无表情,也没看陈仲良。
陈仲良用求救的目光看着我。我明白他问的什么意思。妻子的阴魂千里随夫,这事儿本不稀奇。奇的是,吴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仅凭烧掉的围巾,真能把魂儿引来?
七爷反问:“陈先生,你希望她跟来吗?”
陈仲良嘴唇哆嗦着,挣扎片刻,说:“我从来没应付过那种东西,心里非常害怕。如果她这次愿意回到家乡,我……我也为她感到欣慰。”
七爷说:“落叶归根嘛。”
陈仲良忙问:“师公,您确定她回来了?”
七爷并未作答,又一次反问:“你为啥不在当地招魂?”
陈仲良愣住了,似乎没听懂。
我皱眉看着陈仲良。七爷的话提醒了我,这里边有门道。
死在海上的人,家属要为他们举行潮魂仪式,通常分作两种:一是人在海里淹死了,已经找到尸体;二是死不见尸。
死在海里的人,需要一种特殊的葬仪,阴行对此有专门的分类。
水为阴,无边的大海便是聚阴的大坑,所以和通常人们理解三魂七魄不同,海潮中的魂魄分作七魂六魄。
死在海里的人,由于置身于巨大的阴坑中,其中三魂四魄残留在尸体中,潮魂时只要追回丢在海上的四魂二魄就行了,这叫“追魂”。
而像吴萍这样,七魂六魄全丢了,得用稻草人作替身物,把死者的魂魄依附在上面,这就是“招魂”。招魂比追魂仪式复杂得多。
如果陈仲良真像自己说的,很爱吴萍,他怎么忍心让吴萍的孤魂飘荡在茫茫大海?
陈仲良辩解道:“不是我不办仪式,因为我一直不相信阿萍死了。假如她活着,流落到某个小岛上,我却把她的魂儿招走,她就变成了行尸走肉。那不是害了她?”
这种情况的确发生过。我所知道的,城市街头流浪的人,其中就有魂儿被家人叫走的。他们大多离家很久,没有音信,家人偶然听说他们死了,于是办个追魂仪式,本意是为了魂归故里,一解思念之苦。
由于亲缘的能量过于强大,虽相隔千里,却让好端端的人,突然间抽魂夺魄,变成一具活尸。如果家人知道是这么个结果,那该多么懊悔。
这应算是无心造孽,可是有些心怀恶念的主儿,明知人活着,却打着亲情的幌子,请来和尚、道士念法作咒,说是追魂,实为劫魂。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夫妻、兄弟身上。
想到这一点,我倒有些同情陈仲良,如果他真想害死老婆,其实有许多办法,这次他不辞劳苦跑到西安来,起码证明他心里没有邪念。
陈仲良接着说:“直到后来围巾连续出现在枕边,我才去找法师化解。法师告诉我,阿萍已经死了,我来不及办仪式,就赶到西安为阿萍还愿。”
七爷慢吞吞地喝着茶,没再吭声。
陈仲良显得很痛苦,忽然一咬牙,把小梅瓶解下来,放到七爷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