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裂魂(5)
后半夜,七爷起床,开始在院里转悠。我也睡不着,跟在他屁股后头东走走、西走走。
看天色,该是凌晨三点多钟,这时候连狗都睡了。周围静悄悄的,天上有一丝淡淡的月影,在云层里若隐若现。还真别说,这地方确实挺凉,我走了两圈,感觉脚底板冷飕飕的。
七爷背着手,像个醉汉,步履歪歪斜斜,看起来很随意,却是在找东西。
我没敢打扰他,就这么跟着晃悠。
七爷来到桃树桩前,慢慢停下步子。树桩上的斧印挺深,黑漆漆一道深槽,劈开的口子正对着院门。不得不叹服,那道印子正巧形成了“冲煞”。
如果在别处,想得到这么一个“冲煞”,必须是懂行的道师,用“子午尺”量好角度,再用利斧一次劈砍而成,才能成为镇守家宅的法器。
吴家无意间起的“冲煞”,却偏偏封锁了女儿的路,不由感叹造化弄人。
再想想吴萍,虽化为阴魂,仍然驱动一具尸体,历经艰险回到家乡,足见此鬼执念之深。
我眉头一皱,想起一个问题:“师父,那瓶子里装了啥东西,吴婶能闻出香味儿?”
七爷正全神贯注地寻找什么,随口说:“是吴萍的魂。”
“啊?”我瞪圆眼睛,“吴萍的魂不是附在陈仲良的尸体上吗?咋能把自己再装进瓶子里?”我扭脸往周围看,“那她已经进来了?”
“嘘。”七爷忽然做个手势,弯腰在树桩旁边捣腾起来。
等他站直身子,我才发现,他手上抓着一只壁虎。
七爷像得了宝贝似地,咕哝道:“方位对、个头对、颜色对。这是苍天感念吴婶的善心呀。”
我彻底糊涂了。
回到屋里,七爷忙活起来。他要炮制一味药。
原来他决定留宿吴家,一方面是观察宅中是否有异动,以便及时出手相助;另一方面,是为了治疗吴婶的寒病。
在宅院落下的病根,就在宅院就地取药,是七爷一贯的做法。
回到客房,七爷吩咐我去找一截灯绳。我到院里转了一圈,走向院子后面的小仓库,边走边四处张望,总觉得一股阴冷之气围绕着我,可能是我多心了。在仓库门口停了一下,我推开门,里面漆黑一团,我没工夫细看,伸手在墙上摸了摸,果然有灯绳。
我用小刀割了一截,攥在手心,慢慢退出来。
回到客房,见桌上有只倒扣的碗。七爷接过灯绳,让我把碗翻开。里面的壁虎往外急蹿,七爷随手摁住虎头,壁虎的尾巴狂摇不止。七爷手指一绕,用灯绳捆住了壁虎。
然后他给那只碗里倒上水,用一根蜡烛在碗底烧起来。
七爷娓娓道来:“阴行的祖师爷,本是做鬼茶的。”
我顿感好奇:“鬼也喝茶?”
七爷头也没抬,继续烧着碗底。“水有五沸,知道不?”
“水温达到一百度沸腾,就成了开水。‘五沸’啥意思?”我很科学地问。
“水里一个翻腾不算数,从二沸开始才算。‘二沸’就是水底两个翻腾,阴行叫‘二更’——‘二更鸟不飞,冷月催人归’。此时的水虽然沸了,但用此水沏茶,却是半死不活,犹如温吞水。水的劲头不足,无法透入茶髓,茶香不浓,入嘴满是茶锈味,只供贩夫走卒解渴用,就连孤魂野鬼都不肯喝。”
七爷从没给我讲过这些,而且他从来不说废话,眼下借烧水一事,必是给我传授秘仪,今后必定用得着。
“直待水底三个翻腾,便到了‘三沸’,即三更——‘三更月当顶,玉兔挂莲灯’。此时的沸水,正如子正时分,不偏不倚,火候恰到好处,如果再多一分,水便焦了,无论是沏茶还是煮汤,会将五味中的苦味催逼出来。”
“奇,真奇。”我喃喃道。
“咱阴行的祖师爷,当年烹的鬼茶,鬼爱喝,从此鬼缠身。”
“那不是引鬼烧身吗?”
七爷看我一眼,淡淡一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明白了。祖师爷多让一个鬼缠他,世间就少了一个鬼去害人。”
“你看,水底四个翻腾了。”
碗里的水猛地往上一翻,如莲花绽放。
“师父,那水不是焦了吗?”
“咱又不是沏茶。”七爷瞥了壁虎一眼。壁虎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
七爷继续吟道:“四更霜冻天,金星难入关。”
接着,水底又来一个翻腾。
七爷诵道:“五更金蚀火,井上蛙吞蛇。”
“师父,五更水有什么用?”
“有些年月啊,日子好过了,饿死鬼少,死的多是贪食之徒。这种鬼生前嗜吃,体内三尸九虫受到加倍滋养,死时留下病根,一般中了热邪,成鬼后,嗜好又苦又辣的怪味,却没有厨子能满足口腹之欲,就化成厉鬼害人。祖师爷先用‘四更水’催发辣椒中的烈香,配以‘五更水’激出黄莲、癞葡萄中的苦根。鬼宴上苦辣交融,厉鬼猛吃,直呼痛快,着实享了口福。”
我听得神魂颠倒,几乎忘了喘气。
七爷冷不丁问了句:“你是不是想当厨子了?”
“没……没有。我就安安心心跟着师父驱鬼。”
“驱鬼是为了救人,救人也能救鬼。救鬼便是救世。世上的厉鬼少了,鬼都归了阴界,人间阴毒之气衰减,污浊狠厉之心自然消散。”
我深深点头。
七爷吹灭蜡烛,把碗放到一面镜子前。
很快,镜面上覆了一层水雾。
七爷用手指在镜面画了一道符。
然后他抓起壁虎,举到镜子前。壁虎直盯着镜面,朦胧间似真似幻。七爷用食指在壁虎头顶叩击三下。壁虎猛地张大嘴,喷出一股涎液。液体淌落到碗里。
七爷把壁虎身上的灯绳解开,放它出门。
等我转回头时,愕然发现,碗里的水凝结成了琥珀色,水面透亮如冻。
……
天亮前睡了一觉,被一阵嘈杂声扰醒,起来一看,九点多钟。
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床头。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几个人在拆东西。
我出了客房。七爷早已站在屋檐下,饶有兴味地望着大门口。吴叔正和两个小伙子挖桃树桩。我暗暗一惊,快步走近七爷。
“师父,咋回事?”
“吴婶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哦?”
这时,吴婶从厨房出来,给我们带来早点。
“呀,把阿路吵醒了。”吴婶说。
“婶,我也该起来了。”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
“快吃饭吧。”
吴婶进了客房。我发现她的眼角有泪痕,有心问一下,又怕触到她的伤痛。
院里传来一阵笑声。吴婶到窗口看了看,轻声说:“做完了。”
七爷随口问:“那么大的树根,咋处理?”
吴婶说:“送给北街的木匠。”
我说:“挖出来也好,省得占地方。”
“我昨晚梦到小萍了,她说回家不方便,到了门口摔跤,被那个树桩绊倒了。”吴婶说着,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唉,上了岁数,眼窝子浅,动不动就流泪。”
我看了看七爷。七爷专心吃着早点。
吴婶接着说:“一大早,我让他爸给小萍打电话,他爸说小萍在美国,时差不对,这会儿可能接不成电话。”
七爷放下汤匙,像是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药瓶。“用它治寒病不错。”
“哎?这药……”吴婶很惊讶。
七爷自顾自拧开瓶盖。“每天中午十二点,把药膏搽在两个膝盖窝里。”
吴婶将信将疑,接过药瓶看了看。
七爷笑一笑:“放心吧,祖传秘方。”
“那太谢谢了。这药很贵吧。”吴婶有些不知所措。
我起身说:“不贵,满地都是。”
“呦,”吴婶故意瞪了瞪眼睛,“这孩子看着挺木讷,还真会说笑。有对象没?”
我一缩脖子。
“这年月,懂得害羞的孩子不多了。”吴婶又说。
吴婶盛情挽留我们再住几天。其实七爷也有此意。接下来的日子,这座院子里,就要平地起波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