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恶种的蜕变（12）
当天夜里，我带着王志强来到城墙边。
四周一片寂静，高大的城墙威严耸立，地上有一团浓重的影子。
这下面有一条道，通向冰窖巷。
其实最好的作法地点是在冰窖巷里直接施行，不过考虑多种因素，我还是选了这里。既有道路相通，必然不会影响法力。
冰窖巷在古代相当有名。长安城的王公贵族夏季用冰，便是从冰窖巷里取用。
巷子的北面有官府藏冰的冰窖，从周朝开始，朝廷设立专门官吏负责藏冰，叫作“凌人”。每到一年最冷的时节，凌人就组织臣民到水质好的地方凿冰采集，每年需要一千个冰块，直径三尺，厚一尺五寸，藏进冰窖里。到了来年五月五端午前后，举行颁冰仪式，朝廷按官员的级别把不同重量的冰块分给臣僚，极为荣耀。
所谓“长安冰雪，至夏日价等金壁”，可见其珍贵。
水至阴，冰，则是至阴之阴。冰窖必然建在阴地，深入地下。冰窖巷的冰窖与终南山下的太乙宫天池相通——这条通道便是连接西安城方的重要途径。
如今冰窖虽然已经废弃，通道却在。
我把纸猫、纸棍、纸匕首等物摆放开来，基本复原了当年的场景，并在中间放一块令牌，上面写着冤魂的名字。
王志强跪在旁边。我从他的手心取了点血，涂在冤魂令牌上。
我在王志强周围画了个圈，让他跪着别说话，闭上眼睛，等一会儿磕三个头。
这里要说明一下，我没拿其它法器，只把烧尸狗的牙齿带在身上，但做了封印，暂时禁锢了犬牙的能量。
我马上要招鬼前来。
一切准备就绪。焚香。我默诵咒语。然后用一把短柄木刀砍碎鹅蛋，蛋黄蛋清淌出来。我将一把米扔到蛋黄上，随手扔多少粒就是多少粒。
我继续默诵咒语。从蛋黄上拿掉米，一粒粒撒到冤魂令牌上。说是撒米，实为弹米——左手捏米，右手弹指。弹米是为了把野鬼弹走，因为此处阴气太盛，难免有过路阴魂。
蛋黄上的米粒弹完之后，我结束咒语，把四周摆放的纸猫等物点然。
我低喝一声：“磕头！”
王志强急忙磕头，连磕三个。
焚起的火光连成一片，映着我的眼睛。我凝视火光，这一刻心如止水。
火光快要熄灭时，我把冤魂令牌埋到地下。
火光熄灭了，周围留下一圈纸灰，在夜风中轻轻散开。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纸灰尽数扬起，在半空略作停顿，缓缓落下，仿佛一场黑色的雪。
一双脚出现在我身侧。我用眼角余光看到了，慢慢转过脸，不禁吃了一惊。
“鬼皮瓮见到鬼，也会惊讶吗？”她的嘴角似有淡淡的笑意，但眼神极为沉静，静如冰。
“罗雯？”我定定地看着她。
罗雯站在我面前，一袭白裙，怀中抱着鱼缸，里面有一只小鱼在游。真正的阴鱼，产自冥河，通体如冰晶般透明，身上有十六片逆生鳞。
“既然是招鬼，来了鬼为什么这副表情，我不是你要等的吗？”罗雯淡淡地说。
“没想到是你。你没有投胎转世？”我站起身。
“受过惩罚后，我留在了冥府，在凌人堂做事。”罗雯说。
冥府凌人当然不同于阳世负责储藏冰块的官吏，而是处理冤魂的。
凌人的“人”字，不是说罗雯是活人，而指的是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受了冤屈，怨气不散，死后仍然留在人间作祟，冥府凌人堂便处理此类事务。
我说：“杨妹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罗雯点了一下头：“之前冥府派了鬼差来拘魂，鬼差却不怎么尽心。”
“鬼差不尽心是因为杨妹的冤魂附在猫身上，很难捉。另外杨妹冤屈太深，鬼差不愿太费力气。”
遇到怨念太大的冤魂，鬼差如果强行把它拘回阴间，自然少不得一番冲撞。
罗雯说：“冤屈虽深，既已成鬼，阴间却有律条。这个道理，当初不就是你和你师父告诉我的吗？”
“那是当然。所以我这次招鬼，就是想办法送走杨妹。”我问，“你把我要的鬼带来了吧？”
“你能想出这个办法，倒是挺聪明。”罗雯歪着脑袋看看我，这个动作像个邻家女孩，不过她马上恢复到凌人的状态，“你随我来。”
我扭脸瞥了一眼王志强。
罗雯出现后，王志强便陷入昏迷中，蜷卧在地，像死了一样。
罗雯在王志强周围划了一道印，以免王志强受到伤害。
我跟着罗雯来到冰窖巷。夜深幽静，两侧围墙高耸。巷道长四百多米，由三段短巷相交而成，呈现不规则的“丁”字形。
我们走了一段路，罗雯停下步子。
一个身影蹲在角落，一动不动。
罗雯说：“起来吧。”
影子摇摇晃晃站起身，转脸看着我们。是杨姐——杨换弟。我刚才的冤魂令牌上就写着她的名字。
罗雯指了指我，对杨姐说：“你跟他去。”
“跟他去。”杨姐木然重复。
“来，我带你去找妹妹。”我伸出手，牵着杨姐的手。她颤抖一下，却还是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冷刺骨，仿佛刚从冰窖里挖出来。
罗雯准备离去时，对我说：“上次你师父因为我的事，给活人下了苦循咒，遭了劫难。”
“那件事……”
“已经过去了。虽然你和你师父引我入了正途，但那是鬼皮瓮的份内事，我们不欠彼此。今后再相遇，一切仍有规矩，否则又积孽因。我希望你这次处理杨妹的事，也要留意，当心触犯律条。”
“我知道。”
我很高兴罗雯这样提醒我，说明七爷没有看错，罗雯阴数奇异，前途无量。
罗雯朝我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去。她怀抱的鱼缸轻轻晃动着，鱼儿游来游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巷口。
……
我唤醒了王志强。
他站起身，不知道自己昏迷了一场，问我：“办完了？”
我没理睬他，把地上收拾干净。
王志强看不见我身旁的杨换弟。杨换弟已经不认识王志强了。双方相安无事。
我一手牵着杨换弟，她老老实实跟着我，寸步不离。
我不忍心看她，目视前方。我们沿着城墙走去。
王志强问我：“去哪里？”
我说：“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赎罪？”他狐疑看着我。
“去公安局自首，三年前杀了……”
王志强停下步子，肩膀一下子缩起来。“我还没想好。”
“犯了罪要接受惩罚，还用想吗？”我耐心地说。
“不，不对不对。我刚才已经磕头了，磕了三个头。我给我爸妈都没磕过头，你还要怎样？”王志强鼓着腮帮子，脸庞涨得通红，“谁一辈子没犯点错？那时候我年龄小，没控制住自己，再说也不能全怨我，一个巴掌拍不响。”
“你别跟我扯废话，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扭住他的胳膊。
他叫道：“救命啊！杀人啊！”
路边已经有行人注意到我们。
我命令王志强住嘴。
王志强声音更大：“救命啊——”他猛地挣脱我的手，跌跌撞撞穿过马路。
街上的交通出现了混乱，有两辆车差点撞上他，其它车辆纷纷避让，险些酿成连环车祸。
王志强逃走了。
他放弃了最后的机会。这是他自己选的。
……
“杨换弟，刚才那个人，你能跟上他吗？”
“能跟上吗？”杨换弟喃喃重复着，点点头。
“我们走吧。”
“走吧。”
杨换弟的手上稍稍用力，现在是她牵着我的手。
……
我用另一只手打开王志强的手机。
王志强在黑夜中奔逃……
屏幕上出现了一排字：
姓名：王志强。
年龄：20岁。
身份：打工者
行为：果报。
死亡序列：5号。
死亡原因：陀螺游戏。
死亡程度：痛苦五级，延时。
……
王志强跑到一片工地前，摔倒了，又爬起来。周围的渣土堆上覆盖着黑色和绿色的防尘网，如同连绵起伏的陵墓。
工地上没有人，远远的棚户里透出点点灯光。王志强朝灯光跑去。
一辆三轮车拦住了他。
石勇蹬着三轮车，后面坐着刘明杰、李涛、张素娥。
李涛朝王志强笑了笑：“哥，就等你了。”
然后四个鬼一起哼唱：“有你，有我们……有你，有我们……”
王志强怪叫一声，转身逃开。
三轮车又到了他面前，车体倾斜着，只有一个轮子挨地。车上的人全都倾斜着，晃荡着脑袋。
石勇的头朝下，脸上和嘴上涂着唇膏，麻花状的脖子上勒着铁环。
刘明杰在玩弹珠，玻璃珠在指尖上跳来跳去，每跳一下，他的嘴里便吞下一颗玻璃珠。
李涛一根一根拉着脑门上的橡皮筋，一拉一松，嘣嘣响着，血花四溅。
张素娥的身子弯成一小团，脸庞挤压在手臂和腿脚之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王志强，仿佛在问：你能找到我吗？
王志强跌坐在地，浑身颤抖。
四个鬼围过来，把他按住，哼唱着：“有你，有我们……有你，有我们……”
石勇把王志强的四肢扭过来，像叠衣服那样交叠着。
王志强发出惨叫。
刘明杰、李涛和张素娥一起动手。王志强仰面四脚朝天，手臂和双腿扭缠在一起，紧绷的背部呈弧形。
石勇将一把长长的匕首刺入王志强的肚子。匕首贯穿了王志强。但王志强并没有死，石勇避开了致命处。
张素娥把一条血筋从王志强的胸腔抽出来。刘明杰在王志强的胸腔里塞了个转盘。李涛把血筋和转盘连在一起。
血筋连接转盘，转盘连接手臂。手臂不停地抖动，身体就会跟着旋转，同时带动转盘，然后血筋再牵扯手臂——循环往复。
匕首的前半段透过王志强的后背，以刀尖为轴心，王志强的身体在地上旋转，像个陀螺。他的手每动一次，身子便转一下，似乎自己抽打自己。
四个鬼站起身，弯腰看着王志强转动着。
王志强一边转动一边抽搐着，眼白不断翻起。
转到十六圈的时候，四个鬼突然一起扑向王志强，眨眼不见了踪影。
四个鬼全部附在了王志强身上。
王志强的身体剧烈抖动着，他居然还能发出惨叫。人的惨叫与四鬼的号叫夹杂着，在夜风中飘飘荡荡。
远处的棚户似乎被惊动了，灯光尽头隐约有影子晃动。
我对杨换弟说：“你在这里等我。”
杨换弟说：“在这里等。”
我松开她的手。她却捉住我的手。我再次松开她的手。她的手指抖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终于垂下了手臂。
她喃喃重复道：“在这里等。”
我朝王志强走去，边走边拿出符咒。
王志强的惨叫声断断续续，有东西干扰了他的声音。
一个小小的、扁扁的东西从王志强的鼻孔里探出来。那是一根细小的尾巴，一节一节的色彩斑斓，尾巴尖儿分成了五个岔，一翘一翘的。
这就是电脑里的那只虫子，原来它并不是臆造之物，而是确实存在，用尸气凝炼而成的。
它每次都出现，是在等待合体。
今夜，那四只鬼附身于王志强。恶魂相融，在王志强躯壳内产生激变，王志强立时便能成为恶煞，并且是雌雄共体。
这才是鬼王自己的目标。
鬼王利用杨妹想要复仇的执念，帮助她一步一步完成计划，实际上正好借此机会，得到五鬼合体。
游魂杨妹对鬼王并没有价值，鬼王看中的，是那五个冷血暴戾的天生恶种。
恶种的蜕变……
那虫子一点一点探出来，模糊的五官正在变得清晰……
我疾步向前，将一道符咒盖在王志强脸上，捂住了口鼻。
王志强的嘴巴在符咒下剧烈开合，眼珠鼓突，渗出血来。
我再加一道符咒。
王志强扭曲得更加剧烈，身子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掏出一把铜剪，将他手臂内侧的血筋剪断，一股血喷出来。连接已断，王志强的身体渐渐停下。四鬼的号叫声没有那么尖锐了。
王志强猛地一扭，坐起身。那虫子顶破了符咒，探出头来，五官历历在目……
我后退两步，抡起手中的红绳子，绳子另一头系着烧尸狗的牙齿。
流星锤一般，牙齿猛击王志强的印堂。
嘭！
王志强的脑袋刹那间膨胀巨大，立时又缩小如果核。
烧尸狗的牙齿非常难得，因为要等烧尸狗死后，旁人才有机会拿到，但最多是一颗两颗，辟邪威力较弱，对于赶尸匠够用了。而我今天使用的，是一整套犬牙，也是烧尸公老穆的镇宅之宝。
五鬼合体前的一瞬，我以犬牙相击，将其魂魄打散于茫茫天地，永不可归元！
……
四周安静了。
王志强的尸体横在地上，青灰色的皮肤上很快布满了尸斑，仿佛死了几个星期。
月光下，一只猫站在渣土堆上，淡淡的月辉笼罩在猫身上。猫的眼睛没有了戾气。
我呼唤：“杨妹，归来。”
那只猫站着没动。
我说：“你姐姐在等你。”
杨换弟走到我身旁，望着月光下的影子，喃喃地说：“姐姐等你。”
猫的身上升起一团青白色雾气。一股阴风吹来，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苦味。
那团雾气凝聚成形。
“姐姐。”杨妹快步走来。
杨换弟浑身一颤，迷茫的眼神闪过一道光芒：“妹妹……”
“姐姐。”杨妹抽泣着。
“莫打我妹……莫打我妹……”杨换弟踉跄着迎上去，一边朝四周张望，害怕什么东西再来欺负她们。
“姐——”杨妹抱着杨换弟，失声痛哭。
“莫打我妹……莫打我妹……”
我努力抑制一下情绪，平静地说：“杨妹，你随姐姐归入黄泉吧。你害死了孙岩，到了阴间还是要受罚。”
“我明白。”杨妹哽咽着。
“接你们的来了，你去吧。”我指了指土堆后面的雾气缭绕处。
杨妹牵着杨姐的手，双双走向月光尽头。
“姐，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妹妹，你带我回家……”
……
我在树下站了许久。
不远处，一群工人围着王志强的尸体。
我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盯着我。我的本能使我的皮肤发紧。
但我的意念告诉我：我不在乎。
我整了整衣衫，转身走进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