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逢(一)
金驹省是翔龙王国面积第二大的省份,仅次于北漠省,被尊为北方五省之首。其境内有金色大平原,畜产丰饶,粮食富足。据史料记载,拳民的祖先就是在金色大平原以南的地带开始发展起来的,后来迁移到金色大平原这片宝地上。
发源于旋龙山脉的恕河流经金驹省中部,形成了这片冲积平原,原来住在稍南方一带的拳民祖先迁移到此,开垦良田,蓄养牲畜,经过多年发展,形成了不少颇具规模的城镇。这块宝地令大荒原的蛮人垂涎三尺,于是金驹省饱受侵扰,更是历次游牧潮的主要目标。幸亏有龙墙的保护,都邑金堡在历次侵略中从未失守,虽然边疆城市偶尔会失陷,但金驹省兵强马壮,往往很快就能夺回。
于坚抵达金堡后,已经是九月二十日的下午。从王都巨龙到金堡,路程漫长。以首任龙君尤古制定的距离标准来计算,这段路长达三千六百箭,按照大地之神灵龙的行进速度,只消迈出三百六十龙步。饶是于坚沿途每个驿站都换马,也花了五天的时间。
上一次他护送长公主龙黛岚到金堡完婚,花的时间更多,足足用了十七天。那一次有规模盛大的车队,在贤王之路上绵延两箭之长,一路上还有民众为长公主赐福,行进速度大打折扣。
但那确实是热闹非凡的一趟远行。
从贤王之路转入金宁大道,远远地就能看到黄色的花岗岩城墙上高耸的两座主岗楼,以及其上高高飘扬的纹着麦穗和骏马的金色旗帜,还有城墙上驻扎的卫兵。在下午的阳光照射下,墙体被染成一片亮眼的金黄,让这座城市看来就像是黄金之城,这便是“金堡”名称的由来。
在金堡东部城墙外,恕河形成了一个湖泊,一直延伸到金宁大道过半处,因其狭长,被称为颈湖。在明媚的阳光下,湖面上形成星星点点的金光,有如夜空上的闪亮繁星。
沿着颈湖继续前行,出示龙君所赐的金龙令符后,他保留了骑在马上的权利。外城门守卫谨慎地观察着每一个出入者,平民是不能骑马进城的。这趟出行于坚当然不能穿着标志着身份的银鳞甲,将他北上的消息传播到整个大陆,一路上在各个驿站换马投宿靠的就是金龙令符。
越过灰色的外城城门,里面就是熙熙攘攘、人潮不息的外城区。
如果你是第一次来到金堡,而且还是从王都巨龙风尘仆仆长途跋涉而来,多半会觉得这座城市远不如传闻中那么富有。金堡的外城区店铺林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但这里的街道多数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头铺成,远不如王都那么平整;建筑物也不追求精美的装饰,大部分采用拳民先祖的古朴风格,外形方正硬朗、简单朴实,内部采用方正的梁柱结构,少数采用南北方混杂的风格,使用了飞檐翘角、层叠复杂的歇山式屋顶——那都是外来人所建,但无法见到王都里随处可见的朱楼翠阁、雕梁画栋的奢华气派。金堡人会对外来人说,他们保留了多数古老传统,并以此为荣。
但所有来访者都不会怀疑,金堡是北方的中心。
这里不像王都那样,很难见到从骄阳之地而来的皮肤乌如焦炭的黑族,也不常见越过蔚蓝海峡而来的金发碧眼或银须紫瞳的埃塔人,但这里随地可见跨过无暇之海而来的辉煌群岛的各国人种。岛民热衷于和金驹省开展贸易,他们停靠在光明港的船只并不比驶进王都龙咬湾的少多少,新鲜的海产、冷冽的泉酒和甘甜的异国果蔬被泡在冰块里乘着货船抵达,奢华奇异的岛民工艺品、极窄极长但又锋锐异常的狭刀、坚固轻便的金藤甲在这里销路都不错。
你可能会认为金堡对辉煌群岛大开方便之门,但秦家有一个原则从未改变:岛民和所有其他异族人可以在这里租住房屋、设立店铺、开展贸易路线,但不能收购哪怕一寸地产。而且秦家严格执行了金刚寺宣扬的教义:禁止拳民和异族人结婚。那些违反教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混血私生子,不会得到任何拳民的店铺工坊的雇佣,也不会被允许拥有任何房产。
保持血脉的纯正也许并不是每一个拳民的义务,但一定是教徒们绝不能违背的教条。
这也是南方和北方的主要区别之一。北方人认为南方人轻易丢掉和改变了传统,不能恪守古道,而后者则嘲笑前者不知变通,死守陈规。
这种分歧也让于坚感到困惑。他自问是虔诚的拜龙教教徒,是龙神的臣仆,但他并不认为排斥那些可怜的混血孩子就是多么正确的行为。纯种有纯种的荣耀,杂种也有杂种的权利,杂种孩子的肤色和血统并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因此当他看到外城区里那座被漆成白色的“神恩园”时,颇感奇怪。
这座约有十丈高的建筑物占地颇广,和大部分花岗岩建筑物一样显得坚固结实,白色的外墙上凿有数十面石窗,金色的木门上阳刻着两个手拉手的男孩,一个是服装精美的贵族孩子,另一个是衣裳褴褛的穷人孩子。门前是一个种植着数十种不同植物的花坛,色彩鲜艳,芬芳扑鼻。醒目的三个遒劲有力的字高悬在门上的牌匾上——神恩园。
于坚清楚地记得他上次来金堡时,并没有这座建筑物。
这时,“噹、噹、噹”的报时钟声响彻上空,于坚仔细聆听,果如他所料,到了剑时。他骑着马奔驰在方石道路上,马蹄声踏出清脆的响声,越过这座神恩园后,离内城区就不远了,仅有一条街道之隔,报时塔就在那条街的街口。
就在他即将把这座白色的建筑物抛到身后时,那扇金色的木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了,一群孩子从里面跑出来,一窝蜂地冲到花坛里的草丛上,翻滚嬉戏。他不由侧目看了看,这群孩子有男有女,年龄不一,大的应和龙紫星差不多,有十二三岁了,小的怕才五六岁,他们大多都面黄肌瘦,显得营养不良。男孩子穿着统一的白色麻布长杉,女孩子则是白色麻布长裙,每个孩子的左胸上都别着一个徽章,上面好像写着字,隔远了看不清楚。
他不由对这群孩子和这座神恩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打量四周,看到不远处一家炒货店边坐着个一身破破烂烂的中年男子,身前摆着个破碗,是个乞丐,便驾着马靠过去,到了面前他跳下马,丢了个铜子到破碗里,然后问:“这神恩园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乞丐一头油腻满是污垢的头发,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洗过了,听到破碗里叮当的响声,脸上立刻浮起笑容:“大人,我不晓得您来没来过金堡,但敢肯定您过去两年里没到过这里了。”
不是两年,是三年。
“这神恩园是少夫人两年前建的,专门收养孤儿和弃儿,反正没人要的孩子,都可以住到里面去,省督大人出钱养着哩!我要是年轻三十岁就好啦!就是现在里头的孩子太多了,一座不够住,听说还要再建。嗨!说起少夫人啊,那真是我们穷人的恩人,没得她,我这样的贱骨头,哪能在离内城区这么近的地方乞讨。”
“你说的少夫人就是长公主么?”
“还能有谁呢,就是龙君陛下的长公主,咱们金堡未来的女主人。”乞丐露出一嘴残缺的黄牙,嘻嘻笑着。
于坚又摸出一个银铢,丢到那个破碗里,也不理那个乞丐忙不迭地磕头感谢,上马继续前行。
没错,她就是这样子的人。她总是说她父王常说的那一句话:“民不果腹,岂有荣焉”。即使在王都当公主时,她就喜欢去城南的贫民区看望那些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肮脏粗鲁的人,给他们送药物衣服和食品,每年都去几次。
他记得有一年王都发生了疫病,虽然不太严重,但毕竟是疫病。那一年她去贫民区送了三次药物,最后一次回来时,被感染了,一身发热,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好。这件事发生后即使是夏老都反复劝她不可再拿千金之躯冒险了。
但显然她并没有将她最敬爱的夏老的忠告放在心上。
他所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生来并非贵族,只是一个农家孩子,在泥地里和哥哥打滚嬉闹的邋里邋遢的穷小鬼,和贫民区那些人一样,温饱就是最大的梦想。但是他很幸运,生在一个仁德盛世,得遇明君,得遇伊人。
对伊人的思念在内心里激荡,他加快了步伐,很快就经过了报时塔,抵达了内城区的城门前。
北方很多大城市将城区划分为内外两块,世袭的贵族们通常居住在能俯瞰全城及郊外的高塔里,并修筑高而厚的围墙和外城区隔离开来,那些没有姓的游民和潦倒没落的家族被拒绝随意进入城市的最中心。
内城的城墙比外城区更高,其上的守卫们因此有较好的视野观看到外城区的情况,天气晴朗时更能看到远在城外的景象。城墙岗楼哨塔林立,强弓硬弩隐于其中。
于坚向拦住他的哨卫出示了龙君的徽记。哨卫不敢怠慢,通过两层通报后,于坚乘马进入了内城。
金堡的内城区远不及外城区热闹,没有摩肩接踵的人流和喧闹不休的氛围。这里都是有身份的贵族,知晓礼仪,谈吐轻柔而文雅,即使是在“灵龙之傲”酒馆里,也听不到粗鲁的猜拳行令和拍桌打椅的吵闹声。
于坚沿着干净整洁的大理石道路绕行,两侧种植了青松翠柏,靠外的建筑物一圈圈地将高塔要塞围起来,更好的手工作坊、铁匠铺、洗染店、药店都在这里。上次来的时候,内城区人流如织,到处都装饰着彩条花环,贴上了金箔银纸,现在回归平静如初,他反而觉得有些陌生了。
秦家居住的高塔在内城区的正中心。说是高塔,其实是一座相对小型的城堡,城堡带有一个绞盘拉动的厚重石门,周围的塔楼墙垛绕成四方形,围住了一个硕大的露天广场,广场边上是四方形的花岗岩楼层,一层一层叠加而上,最高处离地五十丈,麦穗和骏马的金色大旗飘于顶端的塔楼上。
由于事先有通报,在高塔外,秦家的管家秦友带着仆人出来迎接。
这位肥胖得一身肉打颤的管家一眼就认出了于坚,远远地就躬身行礼,口称:“恭迎大人!大人驾临金堡,令我等喜不自胜。”
于坚下马回礼,由秦友领着进了高塔。塔内护卫森严,隔几步就有全副武装的卫兵倚墙而立。到了一楼的大会客厅,只见一张空荡荡的长桌,秦友解释:“主人在书房等待,请大人随我来。”
会客厅两侧都有旋梯直通楼上,这旋梯能容两人并肩行走但弯度很大,上得二楼后是一条宽不足两丈的长廊,长廊的外墙上设有石窗,可见内城区的景象。于坚跟着秦友,一直走到长廊的一端尽头,一张乌黑发亮的木门外站立着两名持戟卫兵,见到来客,立即退避一旁。
“主人,贵客到了。”秦友贴着门,高声通报。
“进来。”
秦友推开门,于坚就看到了一排排堆满书籍的深红色书架,金堡的主人秦威正站在书架前,背对大门,手里捧着一卷书籍。
“三年不见,亲王果然风采依旧,令人心生欢喜。”于坚满面微笑。
“请坐。”秦威转过身来,伸手指着房内深红色的高背梨木椅,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这位北方诸省里第一的实权人物穿着一件蓝色的薄绢衣,下身一条棕色的绸裤,今年已五十三岁,但看起来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高大健硕的身躯依然是站立得如标枪般挺直,满脸短髭,刀刻般的纹路依然显露出肃穆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