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侍从的秘密
后宫的西宫,从抱月殿往里走,都是王后和王妃们寝殿,再之后就是太子和公主们的寝殿,第三座是长福殿,这是仁王的二公主龙素云的寝殿,她和丈夫门柯回到王都,和从南水带来的仆从们一起住在这里。
龙素云是从紫火燃起的那天赶上回家之路的,她的第一个家。这是二十多天之前的事情了,如今想来,觉得有千百年之久。那时候她只知道父王的顽疾可能到了相当麻烦的地步,但并没有做好回家奔丧的准备,更没有想到会迎来两桩丧事。等她到了王都,紫火变成白火。她接连失去了最喜爱的弟弟和最尊敬的父亲,这让她跌入无边无际的泪海。
她犹记得小时候,父王的佩剑八卫之一史重带她去王宫北面的跑马场学习驯服奔马的事情。现在想来,那是她人生最快乐的时光,那位面目慈祥的老护卫当时已经六十三岁,即将卸甲退休,但正是因为她的要求,他延缓了退休的日期,成为了她姐妹们新的马术教练——之前那一位被小妹妹碧月觉得“不够好”而换掉了。
史重教会她们认识了各式各样的马儿,光是瑞风大陆的马就有很多品种,盆地的马躯干粗壮,体型健壮,但四肢略短,金色大平原的马线条优美,鬃毛长且柔顺,四肢修长而有力,高原地区的马则体型较小,但拥有最大最结实的马蹄,能背负的重量也是最多的。她最喜欢的就是高原马,因为这种马容易爬上去,而且性格也很温顺,是史重极力推荐的坐骑。那些马儿其实都挺温顺,供公主们骑乘的马儿里面怎么会有烈马呢?她喜欢坐在马背上的感觉,奔驰在绿草如茵的大地上,享受风儿掠过发梢的痛快,那时候碧月才六岁,父王不准她那么早就爬上马背,碧月看着两个姐姐在和马儿玩耍,急得直哭呢。而她则得意地哈哈大笑,碧月因此哭得更厉害了,直喊她“坏公主”,或者“臭姐姐”。每次碧月哭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黛岚就上去安慰,说来也怪,碧月从小性格顽劣,老师们都拿她头疼得很,只有黛岚能让她乖乖听话。想起来,黛岚姐姐从小就让人感到很好相处呢,待人有礼,容易亲近,对谁都没有架子,甚至父王有时候都笑着说她不像个公主。
亲切的黛岚姐姐和调皮的碧月妹妹现在都被软禁起来了。她失去了父王和弟弟之后,恐怕还要失去两个姐妹,而这一切都是她的叔叔赐予的。二叔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无数次流着泪问自己,丈夫告诉她:这是父王太仁慈的结果,仁慈纵容了野心,对权力的**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样不受限制地疯狂滋长,最终酿成了这一出悲剧。
她从未想过,世间会发生这样令人痛苦的事情。即使在她九岁那年从奔马上摔下造成终生残疾的痛苦,也不及如今的百分之一。小时候她虽然不如黛岚姐姐懂事,但相对而言还是温顺娴静的孩子,被父王称作“小淑女公主”,双腿的残疾并没有改变她的天性,她变得更安静了,但并没有更暴躁。她只想要这一生过得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家人幸福安康,和美甜蜜。然而到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奢求。
从黛岚被关进天牢那天开始,她就很少离开长福殿,本来就需要轮椅才能出行,家中发生这样的变故后,她就更不愿意外出。倒是丈夫门柯这段时间十分忙碌,每天都有很多应酬,除了和王廷官员们打交道外,登基大典之后还要面对各省省督和他们的封臣,毕竟他是先王的驸马,被册封的亲王。
近几天门柯几乎每天都会离开王宫,带着他的侍从门越,到王都北面的长秋镇去,那个镇子是巨龙所属的六个城镇中最小的一个,镇上的主业是锻造加工业,丰饶商会从赤山和其他地方收购矿石、珠宝和金属,然后送到长秋镇去加工。龙素云听丈夫提起过,他有一个感情非常好的老朋友在镇子上做铁匠,两人有好几年没有见面,这回趁着近,就多跑动一下,一起回顾和重温当年的友情。这件事令龙素云冰凉的内心里泛起了一丝温馨,人世间重视情谊的人毕竟还是有的。她没有嫁错人。
近来的事情让她觉得痛苦和失望,就连龙颜之日的意外结果都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冲击。她心里有一个念头,想要尽快逃离王宫,远离巨龙,这儿对她来说不再是家。高墙里的宫殿是一个囚笼,她每天入睡见到的都是噩梦。但每每醒来,她又为自己逃避的念头感到自责。她的姐姐在天牢里,还不知道最后的判决是生是死,她的小妹妹也被软禁起来,没有得到二叔的允许,谁也不能和她相见。在亲人都处在险境中的时刻,她又怎能想到离开呢?
她还有其他的担心:夫家未来的命运。门家原本被视为没落的贵族,在政治舞台上消失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她成了门柯的妻子,她的夫家是不可能再度活跃起来的。现在门柯虽然贵为亲王,但未来只要她的二叔一道命令,门家就随时都能再度陷入衰落之中。她的二叔是怎样对待她一家的,她都看得很清楚了。为夫家未来的担忧折磨着她,让她整日愁眉不展。
除此之外,她心里面还有一个不能泄露的秘密,那个秘密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迫着她的胸口,让她日夜都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支撑她没有倒下的是她的丈夫。她唯一能依赖的,也是她的丈夫。
门家当初提出这桩婚姻,也许是有很明确的目的,王国里很多人都会这么看。但嫁到门家之后,她感受到的是门柯真心实意的爱,丈夫对她非常温柔,呵护备至,他并不是她小时候梦想过的白马王子,但确实是无限宠爱她的男人。他精通厨艺,能歌善舞,更是一个绘画的天才。她时常很感激父王的眼光,为她选择了一个正确的归宿。然而每每想到这里,对父王的怀念就让她泪水决堤。她想,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比起黛岚姐姐来说,差得太远了。
这些日子来,只要丈夫不在身边,她从早到晚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尽管有景晞的陪伴,也不能让她感到宽慰。景晞经常和她说一些王廷大臣、各省大人们的轶事,来为她排解愁苦。西泽省省督大人卞力恐怕职位难保,据说平西将军孟云鹤会取代他,而且卞力的儿子和碧月妹妹的婚约会被取消;王都武卫团的长官寇海因为近来的凶杀案掉了脑袋,据说接任者是她二叔原来的亲卫队副队长、国相郑宽的弟弟郑方;而新任国匠裴永则是因为妹妹瑾瑜王妃的缘故才被晋升的;赤山省省督大人尤昊据说在王都期间一直在游说,希望获得“亲王”的称号,他自称是圣王尤古的旁支,身上也留着王家血脉……
景晞给她带来了很多消息,但这小妮子说得最多的还是门越。龙素云想,大概是景晞有了暗恋的对象,但后来又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门越原先并不是他丈夫的侍从,只是一个老管家的远房亲戚,两年前被引荐到门家来,门柯接纳了这个男孩,让他负责门家的马厩。现在这个男孩已经十七岁了,和景晞同年。这次到王都来,由于要照看马匹,门柯将门越也一起带上,不过景晞感到奇怪的是,门柯最近忽然将门越收为了侍从,出入王宫都带着门越,原来的侍从门喜反倒被晾在一边了。
这件事其实龙素云是知道的,不过是丈夫的事,而且只是有关下人的提升,她并没有在意。景晞提起后,她这才开始考虑里面的奇怪之处。
景晞说起,门喜被“冷落”之后,丝毫也不觉得难过,还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开开心心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景晞本打算去安慰他,却发现这是多余的。而门越每次跟门柯回来后,还是去照看马匹,门柯的生活起居还是门喜在照顾。
“夫人,您说,这门越现在是个马夫呢,还是个侍从?”景晞对这种事情总是特别感兴趣,聊起来问题一个接一个,永没个完。
“你啊,就喜欢操心这种事,不管是马夫还是侍从,这都是少爷的事情,我都不问的,你还是少关心啦。”如今除了丈夫外,也只有和景晞相处时,才能稍微让她放松一点。
“可是我真的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嘛,出了这道门就是侍从,进了这道门就是马夫,为什么少爷不带门喜出门,难道您真的不想知道么?亲爱的夫人,您就问问少爷吧。”景晞跪在轮椅边上,拉着龙素云的衣袖撒着娇。
“你要这么想知道,等少爷回来后,我就问问吧。”龙素云拗不过景晞,只好答应。景晞就拍着手笑起来。这孩子总是保持着乐观的情绪,即使龙颜之日后,她也相信龙神只是“忘记”露面了而已,以后肯定会补偿大家的,这不,龙颜之灾并没有发生呢,哪能算是惩罚嘛。
这天快到月时,门柯才带着门越回来。他们在王廷安排的宴会中匆匆吃过了难以下咽的一餐后,就回到了长福殿,简单收拾一下,还不到剑时,门柯就带着门越去了长秋镇。从王宫到长秋镇距离并不远,驾着马车的话,半个时辰都不要,今天他们在长秋镇待的时间特别地长一些。
陪着门柯进庭院的果然还是门喜,门越并没有跟进来,龙素云想那个男孩又呆在王宫外的马厩场了。她等丈夫换过居家穿的宽松衣服后,就说:“今天你在镇子上待得挺久的嘛。”
门柯个头不高,有着一张典型的南方人面孔,棕黄色的皮肤,鼻梁稍稍有些塌,鼻子下留着一抹浅浅的胡须,下巴总是剃得光光的,看到妻子总是浮起一脸笑容,令人感到温暖而又踏实。“嗯,因为有很重要的事。素云,回头和你说个好消息,你一定会开心的,不过我先要去洗个澡。”
“嗯。”听到这话,她露出了笑容。丈夫总是有办法让她感到开心。
门柯一出房门,等在外面的景晞就溜了进来,“夫人,少爷有好消息哟,我们要不要猜猜看,是关于什么的?”
“你呀,耳朵倒挺尖的,你说说,你平时都偷听些什么了?”她笑着敲了敲景晞的头。一听这句话,景晞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上,不好意思地扯开话题说:“那趁着机会,我就打水来帮您洗脚吧。”
龙素云意识到了什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想到这种事上来,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丈夫和门家。他们结婚也有一年了,但她一直都拒绝怀上孩子,此前是因为父王病重,她觉得怀上孩子后更不方便回王都探望,事实上她也很少回来。不过她夫家人也没有说什么,现在父王已经去世,她应该让门柯有后了。虽然她的双腿在膝盖以下已残废,但和丈夫的婚姻生活还是很美满的,想起来她心里涌起一阵甜蜜。这是丈夫给她在这样的苦痛的日子里带来的小小的宽慰。
她忽然发现,景晞那个孩子,倒是懂事了不少。这个年龄,如果不是作为侍女,也是该婚嫁的时候了。她打算等自己有了孩子后,就给景晞找个人家,让她也成为别人的妻子,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
景晞给她洗完脚后没过多久,门柯洗浴回来,他嘱咐景晞:“我今天要和夫人早点休息,你等会告诉门喜,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不管是谁来了都告诉他,我今天太累了,早早睡了。你和门喜今天就守在院外,不要进来,入睡时间到了就去休息。晚上我和夫人都不会叫你们的。”
她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升腾。这几天她都没有兴趣去想这种事。门柯进房后,关上了门,也关掉了壁上的水晶灯,拧开了床头的罩着淡黄色玻璃的油灯,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解下了她的襦裙,这让她脸变得通红。丈夫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扶着她靠在床头坐稳,给她披上裘衣,盖好被子,然后在床边上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亲吻着,说:“素云,今天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是,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把最困难的那件事办好了。你开心么?”
她忽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联想都是错误的,她为这感到一点羞愧,不过很快这种羞愧感就消失了,巨大的喜悦充斥了她的胸腔,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你说的……是真的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门柯靠过来,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她激动地回吻。他的舌头潮湿而温暖,甫一接触就撩拨起她心底的火焰,她感到自己已经湿了。她有点后悔之前应该洗个澡的。
“要办好这件事,实在是不容易,这要感谢一个人。”丈夫离开了她的唇,她有些不舍,追逐着,但他轻轻挣脱,抱着她的肩,也靠在了床头,“我们都要感谢门广。”
“门广?”她不解地看着丈夫。门广是门家的老管家,为门家服役很多年了。
“是啊,要不是他在两年前把门越带过来,今天我们这件事就很难完成。”
“我不明白……”
门柯轻声笑了,“你听我说完,就会明白的。你有没有发现,门越和他很像?”
龙素云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看不出来啊。”
“你光是看他的脸,从正面去看,那是看不出来的,你要看他的体型,看他的背影。”
龙素云摇了摇头,说:“我没留心过门越。”
“我是那天到马厩牵马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的,于是想出这个办法来。我的那个朋友张义,在长秋镇上做铁匠,这都是你知道的事情了,可惜你没见过他,见过他你就会明白。张义和门越的身高很接近,但比门越要壮实得多了,天天打铁的嘛,门越这孩子是不能比。我第一次去找张义的时候,本来是带门喜去的,就在马厩心里忽然有了个办法,临时把门喜换成了门越,当时还叫门喜回长福殿拿了套衣服,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她想起来了,那天是有这么一件事,她当时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要换衣服。
“那套衣服是拿给门越穿的,然后我就带着门越去了长秋镇。我的出行,一直是被监视的,所以我前面几次到了长秋镇,是真的每天都看着张义干活,一边看着一边和他聊天,后来盯梢的人放松警惕了,我就带着画笔过去,给张义画了张像。这就算给人知道,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画画。”
听丈夫说到这里,龙素云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能猜到后面的事情了。
后面的事情果然也和她想的差不多。
“这张画像,我回宫后,就转交到了青莲妹妹的手里,就在那天我们叫青莲妹妹过来吃饭的时候。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我和青莲两个人知道。要绝对保密嘛,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
“我当然不会。”她激动地握住了丈夫的手,刚刚平息的**又涌了上来,她感到浑身一阵颤栗。
“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都能想到啦,我的夫人是个聪明人呐!”门柯得意地笑了,他笑起来,有一对很深的酒窝。
“我来接着说吧,然后青莲把这幅画像带回了七香殿,在她的秘密房间里完成了她的作品。这一定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然后今天你把门越带过去……不对呀,你还得带门越回来的啊。”龙素云皱着眉,她发现自己对这件事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门柯掩着嘴笑了,避免发出太大的声音。“是我说得太快了。其实是这样子的,我一共画了两幅画像,一幅是门越的,一幅是张义的。一幅怎么够呢,肯定不行的。所以青莲她也完成了两个作品,两个非常完美的作品。”
龙素云这才恍然大悟:“难道你把他留在了长秋镇?”
门柯小声地鼓起掌来,称赞说:“正是这样。好聪明的门夫人!”
龙素云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我一直在害怕在担心这件事,我真的不敢相信,吾爱,你把它完成了!龙神在上!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