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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凜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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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要塞依山而建,山脉往北延伸成了较低的丘陵,北风拂过鸣钟森林,直奔城墙而来。城下开阔,雪季到来后风势极盛,加之两侧都有山脉或是丘陵,令这一带好似谷地——极难突破的谷地。城墙部分采用泥土夯实,部分辅以巨型的条石垒建,厚达四丈,离地十五丈,最高处则有二十五丈。宽阔的青灰色城墙上遍布雉堞与哨塔,隔一段插着一枝火把,士兵们在缝隙间和箭孔后往外张望,高举的长戟随着他们的移动宛如河道里穿行船只的桅杆,尖端上反射着火焰橙黄的光芒。城下则围绕着一圈宽大六七丈的护城沟,沟挖得很深,连续几天的大雪垫在底下,但离地面还远着。

黑豹的皮肤油光水滑,即使在夜间也能反射星光,他白色的大氅更是耀目,城上立刻放下了吊桥,让少主人通过。黑豹踏过槐木吊桥,蹄声沉闷,一如它主人的心情。

留在这座要塞里的除了守将林发外,大多都是一些兵力较少的小诸侯,还有棕林城最后的血脉盛襄。棕林城失守后,城主盛越一家被斩首,头颅挂在蛮人的长矛上,仅幼子盛襄尚存——他在凜风谷给林发当侍从,从而逃过一劫,为盛家留下了最后的血脉。留守诸侯中势力最大的一位是落日堡主人段开诚,这次他带了五千士兵响应号召奔赴前线。不过由于其本部人数太少,秦威将他留在了凜风谷,协助秦鸣做好补给工作。其余的大诸侯还有铁壁城的高进、太安城的吉朗、船城的丁俊。留下的这些诸侯里除了段开诚,看起来没有一个人会成为麻烦。高进更是爹爹的亲密伙伴,其实铁壁城远在金驹南部,高进本不需要应召前来。秦鸣不禁感激爹爹的良苦用心。

秦鸣穿过内墙、训练场,进入城堡的大厅。

大厅宽阔,既作议事用又作饭厅,其实很多时候两者都是同时进行的。一张长桌摆在正中间,两边密密麻麻都是高靠背木椅,用料做工都不甚精良,俱是就就近随便取来的木材,凜风谷本来就只是一座军事要塞,不是繁华热闹的市镇,向来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八根椭圆的粗大石柱分立大厅各个角落,原本呈乳白色的石面如今已经有多处斑驳脱落,露出青色和褐色的底面。武器和护甲架子、木炭、圆酒桶、叉着铁棍的大烤架、炭炉堆满了墙边,大厅里比外面暖和多了,酒气熏天,此前晚餐的肉香味还残留在空气中。

长桌边零零散散坐着一些小诸侯及其侍从,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还有些人靠在墙脚,挤在炭炉边上取暖。看到少主人进来,他们有些站起身来行礼,有些坐在高背椅上示意。秦鸣向他们点了点头,径直走向靠近左边墙的楼梯。他的睡房在三楼,现在只想要好好睡一觉。

他登上三楼的弯曲的走廊后,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石墙的孔洞前,往下探视。此人披着灰狐狸斗篷,身材健硕,一头夹杂着银丝的黑发极短,胡须亦如此,而一双漆黑的眸子亮如晨星。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高大人,还没休息呢?”高进是个年逾五旬的北方汉子,健硕的身材上套着一件浅灰色的鳞甲,护心铠上是一座城池的图案。初看他第一眼不觉得他和其他人有甚不同,但仔细一看,会发现他的特别之处。眼角皱纹极深,令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但那双黑如墨夜的眸子却有如年轻人一样明亮快活。熟知他这一特点后,就会在一群人中轻易地找出他来。

“少主人,你回来得比我预计的要迟。”高进冲他咧嘴一笑。

他在等我。“上等麦酒,喝一杯?”秦鸣走向睡房,他的侍从听得旋廊里的脚步声打开了门,“少主人,高大人,小人去备酒菜。”

房里有个很小的壁炉,木炭烧得通红,看来已点燃多时了。是了,回来的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比预计的要迟。

高进跟着他进了房,他走到壁炉前,一屁股跌在垫着貂皮垫子的椅子里,脱下犀皮护手和里面的羊毛手套,“请坐。”

高进坐下。“高大人,外面太冷,您给赵遂留个话就行,何必站在寒风里呢。”

“寒风让我保持清醒,知道自己等会该说什么。”高进除去手套,把它们搁在壁炉上。“你知道我不会说话,常辞不达意,而且又健忘,转头就容易把要说什么给忘了。”

你太谦虚了,秦鸣笑了笑。在铁壁城城主面前,他觉得心安。高进本不用大老远跑到凜风谷来,新王登基,铁壁城是最靠近巨龙的大城市,此刻正需要他的坐镇。这一定是爹爹有什么安排,包括现在这次会面。

赵遂敲响了房门,得到允许后将酒菜送了进来,他在壁炉前摊开一张折叠小方桌,将酒菜、碗筷放好后,就退了出去。

“这是赵连城的第四个孩子?还是第五个?”高进解开了瓶塞,斟满了酒杯。

“第五个。他十三岁了,很聪明乖巧,从不多话。”

“也不偷听?”高进忽然用很低沉的声音问。

秦鸣接过高进递来的杯子,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妥,又说:“高大人,此刻我很需要有价值的建言,我知道您到这里不是来打仗的,是我爹征召您北上的,对吧?”这次他有意压低了声音。

“确实如此。”高进和他捧杯,对饮,“巨龙来的那封信,你爹中午给我看过了,想必现在你都已经知道,这是男子汉必须经历的一关,你都明白的。所以我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你爹希望我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洗耳恭听。”

“四叶草的容立峰,这几个月搜集到了一些很有用的信息,关于蛮人的。”高进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似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容立峰的信息告诉我们,蛮人根本没有做好发动一次游牧潮的全面准备,他们储备的绿酸不足。容立峰在荒原派出了斥候,发现了饮血营、利爪营、秃鹫营的痕迹,那些痕迹证明,这三个营的人马仍然都留在大荒原里。”

秦鸣吃惊地看着高进,不禁用手掌刮了刮下巴上刚硬的胡茬,这让他得到一种真实感。利爪营和秃鹫营是荒原上强大的部落,如果他们没有参加游牧潮的话……

“这说明伊勒德召集的人手远远不够,我们斥候发得到的情报很可能是错误的。蛮人不太可能有十万人,甚至八万人也没有,容立峰估计他们可能只有六万人,甚至更少。”

这就是他们固守棕林城、而九道沟和麻堡安然无恙的原因?“为什么我爹不把这些信息公开,而且他不直接告诉我?”

“不公开是因为两点。第一,容立峰的推断和信息不一定正确。第二,你爹希望蛮人真的有十万人,甚至更多人来犯。”高进吞下一口麦酒,喉头滚动,“这样他就能发出全省招募令,要求各地封臣出兵。他让我来当传声筒,因为只有当他领兵强攻后,我才会来找你。如果蛮人真的有那么多人侵入了我们的领地,我们就不会有坐在这里说话的机会了。”

秦鸣把麦酒含在嘴里,没有吞下去,他要好好品尝这番话的意味。

“你爹根据蛮人近来的动向,已经做出了判断,蛮人补给不足,兵力不足,作战**不足,绿酸也不足。这是一次失败的游牧潮,他必将获得大胜。”

爹爹不光是会赢得战争,他通过这次招募,也理清了局面……

高进继续说:“你爹在三个多月前,于坚独闯荒原那时候,就预言先王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只是游牧潮爆发,无暇他顾,但他给过于坚暗示。没想到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一切发生得太疯狂,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秦鸣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眼前一片开朗,“因为一切要抢在龙颜之日之前。”

“是的。所以短短几天里,发生了这么多事。”高进赞赏地看着他,表示同意,“只是你爹没有想得到,龙承天居然敢背负叛逆大罪登上观天台,接受龙神的审判。”

爹爹没有想到龙承天如此疯狂,更没有想到,龙神居然缺席了。

“你爹把你留在这里,是希望你看个明白仔细,将来你需要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金驹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平静,龙承天野心勃勃,不会不考虑对金驹采取某些动作。”

他站起身来,取回手套,“我来这里,已经很受人注目了,待得越久可能越麻烦。少主人,好好考虑我今天说的话。明天,有明天需要面对的事呢。”

说罢他咧嘴一笑,那亮如晨星的眸子里映照出火光里的温暖。

秦鸣给壁炉添了木炭,又坐了很长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意袭来,才躺到了床上去。

第二天醒来时,赵遂告诉他早餐时间已过,会额外为他备餐,然后服侍他洗漱完毕,随便吃了点食物,下得楼来,到了大厅。部分诸侯们还坐在那里饮酒闲谈,他看到段开诚、高进、吉朗、丁俊都在其中。这些人没有被分派作战任务,又对获胜深信不疑,留下来自是觉得安闲无事,免不了要与酒为伴,天南地北海扯。当秦鸣下来时,诸侯们多数浑然不觉,高进瞥见了他,和他对视了一眼,面带警示之色。

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说:“少主人来了。”长桌边上交头接耳的诸侯们这才稍稍安静下来,大伙儿把目光齐刷刷地瞧过来,有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瞧了一眼后又去喝酒或者和身旁的人附耳说着什么。

“战争必然是我军获胜,这是不容置疑的。我看少主人情绪不佳,不会是因为别的事情吧?”刚才尖细的声音就是这人发出来的。落日堡的主人段开诚,年近六旬,瘦高精悍,已然谢顶,眼细唇薄,下巴上蓄着一绺染成了金色的长须,素来以言辞尖刻闻名。落日堡是拜龙教起源地,昔日三位教祖远行散布教义,正是从此地出发,故落日堡被拳民视为圣城,与红石城齐名。千年来段家也因此发展兴旺,颇有威望,全国诸侯没有谁愿意得罪落日堡主人。

这或许正是段开诚骄傲刻薄的原因之一,秦鸣心想。他不喜欢段开诚,段开诚也不喜欢他。大上午的话里有话,想暗示什么?

我的忧虑写满了脸孔。爹爹无数次告诉我喜怒不形于色,我居然忘了。

他注意到高进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而吉朗和丁俊则别过头去,眼睛看着别处。他不想理会,但不知段开诚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段大人,游牧潮未退,国家祸乱未除,大家所忧之事,都一般无二。我军当然会获胜,我只是希望棕林城的损失能尽量小一些。”

段开诚薄薄的嘴唇拉长成一条弯曲的线,“少主人心系民众,令人敬佩,金驹未来能有少主人这样的才俊统领,我等并无忧虑,深感放心。只是不知道少夫人在王都,是不是也心无忧虑啊?”

段开诚已经知道了?看来从巨龙北飞的信鸽果然不是一只,如果段开诚知道了什么,那么厅堂里的人都会知道。方才下来时,高进给他的暗示只怕就是因此。“段大人,我的妻子因紫火回娘家,是带着满腹悲愁而去。”

秦鸣不想说太多,或许对方还不知道,总之他没有必要主动提起来。

“少夫人和那王国第一武士私会时,怕不是满腹悲愁吧?”段开诚呵呵一笑,一双眼睛眯起来,直直地看着他。

“段大人,此事尚未完全证实,不宜公开谈论。”高进抢在了秦鸣的前面。

“高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敢做还怕旁人说?就连贴身侍女英姝都站出来作证了,你觉得还要怎样才能算证实呢?”

高进正要开口,秦鸣打断了他:“午餐时候,我会对此事做一说明。高大人,请随我来。”

高进离开长桌,尾随他出了大厅,下到训练场里。诸侯的教官们正在场子里督导训练,兵器撞击声,狼牙棒敲击在木盾上的沉闷声音和士兵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秦鸣和高进尽量沿着场子的边缘走,一直通过内墙,抵达外墙下,然后登上之字形阶梯,往城垛上去。

“快龙时了吧?”两人并肩走在城墙上,大风荡起长氅和头发,将雪花打在他们脸上。巡逻的护卫们挨个向他们行礼。

“快了。你爹现在应该已经发动总攻了,不出意外,我们下午就能收到好消息。”

秦鸣停下来,向北方远眺。鸣钟森林在远处依稀可见,但绿色的树冠已经看不到了,四下里都是雪茫茫一片。谷地的开阔地带也是一片雪白,在高处看来,积雪看上去没有实际上那么厚,像是一尘不染的奶油,但秦鸣知道它们至少已经齐膝高了,马匹很难行进,车辆就更困难。不过不消多久,它们就会被工兵们清除,以辟出道路来。

“但愿如此。”他心不在焉地应和,他的注意力被吸走了。漫天雪花中出现了一支白色的鸟儿,它扑腾着翅膀,吃力地往城墙这边飞过来。那是前线来的信鸽。寒风中的消息带着冰冻的味道,他心里有些不安。

“有消息来了。”高进也看到了,“少主人,我们去看看吧。”

秦鸣和高进快步通过城墙,进入西头的一间塔楼里,信鸽回到了鸽笼,养护鸽子的事务官正在解下绑在信鸽身上的信件。那是一张羊皮纸,小且薄,秦鸣从事务官手里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两句话:“总攻胜利。吾主重伤,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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