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内耗(三)
再长的路毕竟是有尽头的。自一月八日从橡木出发,到了十二日晚上的鬼时,凜风谷的谷口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紧跟着是和山脉连在一起的青灰色高大城墙,以及城墙上的通明灯火,远远看去亮如白昼。
当他们进入谷里,抵达城墙下时,吊桥缓缓放下来,槐木桥梁落在雪泥里荡起一阵雪花,四溅开来。高高的城墙上人头攒动,城下也是,城门打开后,他看见林发、段开诚、吉朗等大大小小的封臣们从里面鱼贯而出,代表着他们身份的旗帜在后面被高高举起。
凜风谷城主林发骑在最前面,他胸前的图案是两旁棕色的树木吞没了一条白色的长路。他两边是段开诚和吉朗。段开诚正抚着他金色的胡须,脸上挂着一抹猜不透的笑意。
“凜风谷恭迎少主人率吾神勇将士及大军凯旋而归!”林发骑在花斑马上高声说。这是个脸上总是带着笑的中年男子,除了那对几乎要连成一条的眉毛、长着一颗大痣的下巴外,看起来还算英俊。“蛮人又一次尝到了我们的厉害,想必要安静很多年了。”
“有劳林大人和诸位大人坐镇后防,将士们才能在前线奋勇杀敌。”秦鸣淡淡一笑。你只是坐享其成罢了。自从爹爹率军进驻凜风谷后,战争一切事宜都和你无甚关系。
“捷报传来,我们在后方的人都喜不自胜。游牧潮这次结束得如此之快,出人意料。不管怎么说,胜利就是胜利,我们是胜利的那一方。”段开诚接过了话头,他随之话锋一转,“不过捷报之余,还有些别的消息传来,这些消息让我们在后方的人又变得很难高兴得起来。我军英勇的将士在前线无暇他顾,忙于杀敌,我们本也不好将这些消息送过去,但不管怎么说,噩耗就是噩耗,噩耗不止一条,我们损失了金驹之王,大家都知道了,但我们还损失了更多。不知道前线的诸位大人们,你们可知道我们的荣誉、尊严,都遭受了羞辱和玷污?”
秦鸣脸色变了。如果不是因为雪花粘在脸上,对面都将看出来他脸色一片苍白。但他的愤怒却是一片血红。
骑在他身边的封臣们面面相觑,不知段开诚说的是什么噩耗。安泰发言:“段大人不妨直说,这年头悲伤的消息已经够多了,我也不怕更多一个。”
前线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但是后方,至少在凜风谷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对面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三个字:我知道。
“大人们!我方英勇的战士们!你们可知道,我们国家遭受了千年以来最大的灾难!游牧潮伤害我们的人民,破坏了我们的家园,千百年来,蛮人和我们之间一直有血海深仇。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们,和我要说出来的这些噩耗比,游牧潮甚至都不那么可怕!”秦鸣从未听过段开诚的声音有如此洪亮,说话如此有气势。
落日堡的城主拉着缰绳,他的棕色马在对面的人群前走来走去,他的声音在谷地里回响。
“王国一千年的龙颜之日,在圣山顶上,吾神未露真颜,他消失不见了!”段开诚稍稍停了下来,观看着人们的反应,无疑他很满意,他又接着说,“这是我国史上最大的灾难!这是一千年来最大也是最可怕的噩耗!”
毫无疑问是的,这句话不会有任何人反对。说这些无人反对的话也不是他的目的。
“这不是我要说的唯一的噩耗。我们的尊严和荣誉,因为一桩可耻的、人神共愤的罪行而蒙受玷污,秦家和各位大人的家族,都是金驹古老而高贵的家族,而如今有人羞辱了你们的高贵的血脉。”段开诚面容变得沉重,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即将说出一件令他羞耻的事情,果然,他的声音里也满怀羞愧。“吾主的儿媳,金堡唯一的少夫人,仁王的长公主,你们口中堪比圣奶奶、身上流着圣王之血的龙黛岚,她犯下和仁王首席护卫于坚通奸怀孕的丑陋罪行,被剥夺了一切王室权利,被关进了天牢!奸夫于坚已经被施以车裂之刑,而我们的少夫人,她是仁王之女,圣王之后,那残酷的刑罚不能施加于她,但我们将如何面对她?如何面对她带给金驹的羞辱?”
秦鸣清楚地听到了身边和身后如海潮般喧嚣的议论。七子厅在上个月月底作了宣判,并由内阁发布了通告,但凜风谷的信鸽和城门得到了严格控制,往来消息都被牢牢控制,不管是人还是鸟,出入都须经过监管。爹爹只有一个目的:军心稳定,尽快结束战争。而爹爹的计划被证明是正确的,他准确地判断了蛮人的问题所在,以最快最果断的方式结束了战争。
但他预计不到自己的死亡。正是他的死亡使眼前这一切失去控制。段开诚绝不敢在爹爹面前大发厥词。没有人敢。
“竟然有这种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安泰说话时,胖脸直抖。“段大人,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你能在吾神之前发誓你说的一切没有半点虚假?”
“吾神在上,我段开诚今日所言,并无半分虚假,否则教我死后不得登入天界!”段开诚大声发誓,以确保更多人听到。
“那现在龙君是谁?是龙承天么?”咸水城的康贤问道。
段开诚回答:“正是他,龙颜之日前夕,他完成了登基仪式。”
又是一阵骚动。
段开诚继续说:“媳妇的这件丑闻,吾主是知道的,但为了稳定军心,秘而不宣。大人们可以理解吾主。但是在棕林城甚至橡木岗哨拿下来之后,少主人,至少指挥官营帐里坐着的大人们应该知道这一消息。那时候还有瞒着的必要?难道你还想袒护令你蒙羞的妻子么?”
让我来吧,我会让你怀上一个孩子。
“我不会袒护任何罪行。”秦鸣觉得嗓子里很干,他的声音也许听起来不够响亮,不如段开诚那样具有说服力。“在它被证实之后。”
“少夫人的贴身侍女是铁一般的证据,她作为人证向内阁提交了证词。”段开诚步步紧逼。
是啊,她是不会说谎的。英姝是一个非常淳朴的女孩,如果不是她出来作证,我又怎么会去怀疑自己的妻子?
“我们都知道,龙承天想要什么。他又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妻子的侍女英姝,只是一个侍女而已。你们都知道刑阁的本事,要让这样一个弱女子开口说出任何话,都不会太难。”秦鸣环顾左右,寻找着高进的脸,寻找着任何可能认同他的脸,他此刻才觉得,把三叔留在棕林城也许并不是那么正确。“因此,关于我妻子的指控,只是一个流言。她嫁到金堡来时,其贞洁经过了金刚寺的检验,不可置疑。她在金堡三年,所做的一切让我没有理由去怀疑她。”
他看到一些人频频点头。黛岚在金堡三年确实是广受称赞。
“三年来她或许看起来品性高洁,但三年来她也也没给你带来一个子女。偏偏是于坚到了金堡后,她就怀上了身孕。处女是可以作假的,英姝已经证明,我们的少夫人从小就是个放荡之人,她很多年前就有过不洁行为,并且一直至今!少主人,面对现实吧。是她背叛了你,羞辱了金驹,玷污了她的血脉。没有人会说这是你的责任!”段开诚大声反驳。
秦鸣瞪视着他,如果眼睛可以杀人,段开诚早被他碎尸万段。“段大人,你想要我怎么做?”
“少主人,你必须在你的封臣面前展现你的勇气!承认这件丑闻,面对它,该怎么做你比我清楚。诸位大人们,现在龙颜之日过去十二天了,马上就要十三天,吾神有任何神迹现世?吾神缺席龙颜之日,宣告了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仁王受我们尊敬和爱戴,但是为什么仁王死于一场怪病?让我们看看吧,他第二个孩子年幼就残疾,第三个孩子则是六指的畸形,第五个孩子不幸坠崖而死,现在最大的孩子又闹出了这样的丑闻,这是偶然么?仁王是一位贤君,他爱护子民们,但他对教寺敬而远之。吾神为什么不肯对我们展露真颜?那是因为他不宠爱他在凡界的代言人!仁王失去了庇护!”
“诸位大人们,再想想吧,不久前高山巨人从苏达拉高原上下来了,他们有两百年没有这样做过了!泽地的沼民发动了叛乱,甚至深泽之地都出兵提供支持。游牧潮爆发,我国境内异教横行。你们难道不认为,这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么?灾难是由不敬神之人所引发,从小就做出玷污之举的人正是厄兆之源!甚至吾主都死得不明不白!”
这真是胡说八道!秦鸣怒不可遏,再也按捺不住。他看到高进勒马上前,忽然听到一人大声说:“请注意你的言辞,段大人!”
秦鸣循声望去,只见一头棕色偏红的骏马从人群里奔出来,一个英俊男子乘坐其上,戴着一顶纯白的包头帽子,一件纯白的大氅披在身上,身无片甲,他眨着一双大眼向秦鸣示意,然后继续说,“吾主归天后,少主人即金驹之王。任何封臣都须言辞恭敬,不得有犯上之举!否则等同于反叛!”
秦鸣认得此人,但段开诚一时间却没看出来是谁,只听他大喝:“你是何人?胆敢说段某人反叛?”
那年轻人一只手扯着背后的大氅,骑着马兜了几圈,朗声回答:“光明港赵飞,向少主人及诸位大人致意!马上不便,礼数不周,请诸位见谅。吾父早知吾主辞世,我奉命先行一步来向吾主致哀。吾父不日将至。”
他白色大氅上绘着光明港的徽记:海边一座黑色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