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金驹之王(一)
一只铁背鹰在五星堡城墙上方划过,然后停靠在被染成红色的雪地里。血早已淡如旧日脂粉,但这食腐动物不停啄食的白色头部依然清晰可见,即使远在城墙上。不久之前,一只愚蠢的雪羊试图穿过这片雪地,两只饥饿的座狼迅猛地从避风林中冲出来袭击了它。死于狼齿并不是它最糟糕的结局,还会有更多的食腐生物来争食它残余的遗体。
有时候,死亡并不是一种解脱。既不能解放自己的灵魂,又桎梏着未亡人的灵魂,让他们深深受苦。
月牙山的死亡讯息像这时节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此刻飞鸟能至的每一处金驹的土地,都已知晓了吧。坏消息只有一条浮肿沉重的腿,但总是走得比好消息更快。至少军中的人都会知道,木蓉紧随丈夫的脚步,去了天界。还有小巨人。
我最爱的妈妈,我最健壮的男孩。龙神你怎能让我接连失去双亲?
悲痛不是雪季带来的唯一负面情绪,还有耻辱。金驹最古老、最强大和最有声望的家族在这个雪季忽然开始凋零。新的龙君毫无顾忌地将羞辱施加到他们身上,他公然派兵追杀秦家人,然后将这一切罪孽推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身上。这种谎言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而他身边满是傻子。那些被冻坏了脑袋的家伙竟然相信他的妻子、他们的少夫人伙同一个死人一起背叛了他和他的家族。
“篡位者说谎,会面不改色地说一万个,但高杰不会,每吐出一个虚假的字他都会脸红。”高进如此评价自己的儿子。
高杰发来的消息明确无误地提到了前龙君首席护卫、王国第一武士于坚依然活着,并且强调了这一点。但更多人强调了另外一点:少夫人和于坚待在一起。还有些人在私底下绘声绘色地描述于坚乔装改扮,混入了秦家的车队里,想方设法和那淫(和谐)妇幽会,说得好像他们亲眼目睹一切般。
冷风将这冷言冷语一字不漏地吹至秦鸣耳边。耻辱就像锋利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心脏。“一个男人不能容忍两件事:一是妻子不贞,二是临阵脱逃。这两件事都是不可原谅的耻辱。”这是爹爹和他说的。
无论他多么希望相信黛岚,流言蜚语都传遍了军中。段开诚大肆宣扬黛岚毁了金驹省以及秦家的论调,“淫(和谐)妇”这个称呼就是出自其口。
他无法小觑落日堡城主的影响力,正如他无法否认那个持续多个夜晚的噩梦。现在不仅仅是夜里出现,白天也会。每当他耳边嗡嗡嗡地响着那些令他羞耻的传言时,那些噩梦里才有的镜头就会在脑中重现。那被压在古铜色强健**下扭动呻吟的娇躯,那句响亮轰鸣的话,一次又一次出现,不分白天与黑夜。
既然你丈夫不行,那我来给你一个孩子,你想要的孩子。
有一刻他几乎快要承认,我相信这些“诽谤”和“中伤”,它们都是真的。我妻子背叛了我,她腹内的孩子非我所生,我家族的悲剧拜其所赐。然而爹爹的临别之言始终在他心里像一口大钟般回响,敲打他每一次犹疑不绝。“若你自己都愿意相信流言,又怎能打消别人的猜疑?”
他沿着城墙绕了一圈,打算走楼梯下去,侍从赵遂提醒他说:“主人,南面有人来了。”
他站定往南望去,透过随风乱舞的雪沫,发现宽阔雪原上出现了一些小黑点,再仔细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正在朝五星堡的方向移动。赵遂眼力真好。但他瞬间明白了过来,来人是谁。
光明港往金堡去,必经白原和五星堡,此前赵飞正是从此而来。赵遂知道,来的是他爹。
看情形,光明港主人赵连城带着他的军队过来了。
他想起高进昨天和他说的话。“你爹爹之后,自然是轮到了你。但是有人不希望你成为新省督,他们觉得秦渤比你好。我得到消息但还不能完全证实,军中有人在和秦渤通信。”
二叔秦渤就像父亲的影子,如影相随,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一言一行,从不逾矩。二叔把半生献给了家族,甚至都没有婚育,他很难相信二叔会是争权夺利者的一员。但如今金堡实际上的主人是秦渤,这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今妈妈死于非命,在整个金驹,秦家声望最大的不是他,而是二叔秦渤。
毫无疑问,段开诚是认为秦渤比他更好的人之一。石门堡的刘锦、咸水城的康贤、凜风谷的林发、船城的丁俊、太安城的吉朗,这些人就算不是,看起来也不像是站在他这边。站在他这边的是铁壁城的高进和长篱城的莫丰,他有信心得到麻堡马桐的支持,或许还有大元城的戴陵。冷风堡主人安泰服从爹爹,但是否也服从他,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金驹领地辽阔,依托金色大平原发展起来的大城市不少,落日堡贵为圣城自然是不用说,石门堡、冷风堡、太安城、长篱城都拥有强大的兵力,再往下算,就是光明港了。
光明港从来不在任何场合下出风头,也不卷入各种争议,就如同赵连城本人一样低调。但它并不像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顺从,爹爹虽然没说出来,但他知道,爹爹认为光明港所拥有的军队早就超出许可上限了。由于和辉煌群岛的贸易往来,光明港成为了王国最富裕的城市之一,秦源相信其码头的吞吐量仅次于王都巨龙城。赵连城具有一切强大自己的条件,并且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赵连城不高声发言,但并不表示他不会高明行事。多年前他就希望他能娶她的女儿,被爹爹婉拒之后,又把幼子送到他身边来当侍从。他想要得到秦家的青睐,他想要提升光明港和赵家的地位。
现在呢?他想要怎么做?
秦鸣感到,赵连城将倾向于谁,只怕将是决定性的。“来的是你爹。你哥哥上次就说了。”他一手拽过身后的斗篷,抖去积雪,顿觉步伐轻盈不少,“你有几年没见到你爹了?”
“三年多了。”赵遂垂着头。
“三年零四个月。”秦鸣经过赵遂身边,拍了拍侍从的肩,“就快见到爹爹了,你应该高兴起来才对。我相信你一定很想念他。”
我也是。
他捏紧了拳头,走下城墙。寒风刮得他脸颊生痛。
大半个时辰后,秦鸣才在五星堡的五角形大厅里见到赵连城。由于赵飞此前已经明示,诸侯们对赵连城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但或许没有人想到他会带着这么多兵力过来。斥候的消息显示,光明港这次出动了约两万人,正是它被许可的兵力上限。无疑,光明港这次要表达的姿态是:全军出动。
光明港的主人的样貌被他最小的儿子完美地继承了。朴实平庸的一张脸放到人群里去毫不起眼,不大不小的眼睛,不粗不细的眉毛,身材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算矮,上唇八字须,下巴上胡须不深也不浅。他穿得也是朴实平常,没有盔缨的灰色凸顶盔抱在胳膊弯里,身上纹着黑色灯塔的灰色铠甲缺乏光泽,看来有些陈旧。即使是他身边的侍卫看来也比他光彩照人。一见到秦鸣,他就弯腰鞠躬,灰黑色的的斗篷从肩上垂下来,和地上有些脏兮兮的地毯几乎一个颜色。
“光明港赵连城拜见少主人。听闻前线战事吃紧,赵某奉吾主之命,率军前来,未曾想吾主和夫人接连被吾神征召,赵某深感震惊与悲痛,请少主人节哀。”
“赵大人,我等同享此悲。请快起来。”吃惊不假,悲痛未必。“面对杀母杀弟之仇,该当如何?”秦鸣坐在五星堡城主圭白的上首,目光扫视全场,然后落在赵连城脸上。听到噩耗时,他并没有说要复仇,现在正是表态的时候。
“必当复仇。”赵连城不假思索地回答。
“正是如此。”坐在秦鸣右侧的段开诚捋着他的金胡子,拿捏着他那特有的尖利强调说:“但我们须要弄明白,究竟谁才是仇人,可别矛头指错了人,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高进接道:“我杰儿所言,不会有假。杀害夫人和三公子的是龙君首席护卫袁一平。”
段开诚“嘿嘿”一笑,“令郎固然不会说谎,但他又没有亲眼看到袁一平行凶,怎能轻信人言就断定是袁一平所为?”
“段大人似有为袁一平开脱之意?”高进反唇相讥。
“我只知道,本来早已死了的逆贼于坚还活着,而我们的少夫人和他在一起。逆贼所言,不足为道。”段开诚冷冷地瞄了眼高进,“至于你高大人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不想分辩,清者自清。”
“袁一平率队追杀,他是我秦家的仇人,这没有疑问。谁要不信,回头问问三阳镇就知道,袁一平的骑兵队和李越从浅滩堡带的人马是不是奔向了月牙山。”秦鸣看着段开诚,那张脸令他厌憎,如果可以,他早就一拳将它砸扁。“讨论这种事纯粹浪费时间,说得再多也不能让我离金堡更进一步。赵大人远来疲惫,先去休息一会。大人们,我也没什么好说了,都去准备吧。”
他本来打算谈谈复仇之事,但却发现毫无必要。他必须尽快回到金堡,不光为了跪灵,也怕迟则生变。他直觉赵连城有话要和他说,但没必要在大厅里说。他从来不知道爹爹下令赵连城率军来支援前线,光明港作为金驹沿海重镇,一向都远离内陆战事。但要在爹爹总攻棕林城之后再募集两万军队奔赴前线,时间上是根本来不及的。赵连城无疑早就准备妥当,只待机会来临,就大军开拔。他说奉爹爹之命,爹爹已死,谁又能说不是?
那晚赵飞言犹在耳,赵飞认他为新的金驹之王,他只希望赵连城是真的这么想。
五星堡城主圭白为他准备了一间布置精致的卧房,位于三层城堡的第二层,足以远眺茫茫的白原。白原常年被海上来的大风吹拂,从接近沿海之处向西北方向蔓延,被避风林隔断,尽管五星堡只是一个小城,但仍是这片辽阔平原上最大的一个。白原远离金色大平原区域,土质不太好,原住民们趋利避害,多数往西北迁移。要不是有以海为生的若干个沿海城镇,这一带就真是荒凉得很了。先行部队人数不多,除了主要的诸侯外和少数士兵外,大军都留在了后面,徐徐前进。在光明港的这两万人抵达之前,诸侯随从最多的就是段开诚,他带来的五千人里有一千人跟随他们一起西进。
赵连城对他来说,是一个威胁,但也可能是一个盟友。如果金驹的诸侯们不尊重他的继承权,那多半是因篡位者的缘故。此前篡位者已经利用了北方联盟的裂痕分化了赤山和冷泉,他所做的仅仅如此?
不出他意料,赵遂很快就通报其父求见。赵连城进来时,秦鸣背对着他,正在远望白原。
“白原地势开阔,易于进军,你才能及时赶到。”秦鸣有意加重了“及时”两个字的语气。
“我来晚了,少主人。”赵连城声音低沉,里面蕴含着显而易见的悲伤。
即使你来得很早也无法阻止蛮人的淬毒弩矢射向我爹爹。而现在你的弓矢对着谁呢?“迟到总比不到好。”他提醒自己,要在话语里忽略那两万人马。“告诉我,来到五星堡,你看到了什么?”
“其薄如纸的冰层,以及下面的暗流。”
回答出乎他意料的直接。“你看到了冰层,就知道它迟早会破裂的。白原,金色平原,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金色平原可能有一天会变成白原,但白原永远也不会成为金色平原。”
光明港主人沉声说道:“北风从白原上刮过,所有的河流都会结冰,城镇就和森林一样难以生长,白原永远都是白原。一千年来都是如此,一千年后也会如此。这些无人可以改变。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被改变的。”
秦鸣隔着窗子望着光明港的方向,那儿拥有繁忙程度不亚于龙咬湾的明珠湾,金驹省除了金色平原外,就属明珠湾最为丰饶。这个雪季后,会被改变的不是一件事,很多很多很多事。他想,不管怎么变,明珠湾都会是无暇之海的一颗耀眼珍珠。
珍珠的主人继续说:“冰层裂开之前,暗流是可以被阻止的。暗流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不被人知,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它的存在了。”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口吻就像赵飞那天单骑奔来时。秦鸣决定冒险。这本来就是一场战斗,所有的战斗都会有风险。
“你带了多少人越过白原?”
“两万。”
“那是你的全部。”即使是个傻子,也不会相信赵连城会在大本营不留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