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北方人之路(一)
龙黛岚睁开眼就看到了窗外一片湛蓝的天,稀疏的白云闲散地被画在天幕上。天空中飘着零碎的雪花,轻柔地下坠,似乎感觉不到风。这让她想起小时候每逢暮春之际,父王带他去百花园里赏花时所见飘扬的柳絮,一地碎白点缀在绿茵上,她和妹妹们欢呼着从空中接住那些种子花,用一双双稚嫩的小手捧在掌心里。记忆里的场面温暖而又美丽,但它们早已经离她远去,如今手心里捧的都是苦痛和折磨。
昨晚她又做了梦,照例是噩梦。她梦到腹内的孩子诞生了,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子汉,她从床上努力地坐起来,想要把孩子抱在怀里好好看个仔细,亲亲他的小脸,忽然一群凶神恶煞全副铠甲的士兵冲进来,把孩子硬生生从她怀里夺走,任凭她跌倒在地伤心哭喊,他们还是扬长而去。那些士兵的背影一个个都披着绣着金圜和麦穗图案的斗篷。
她抚摸着腹部,我的孩子还在。那只是个梦罢了。她挣扎着抬起头,有些晕眩。于坚正坐在壁炉边上,低着头用一块油布擦拭着他的剑,龙痕精美锋锐,光彩照人。
“是什么时候了?”她想起昨晚吃过饭后就上了楼,关上窗准备睡觉,炉火温暖,正适合她去梦中****伤口。她一碰到床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
“龙时。你睡得很香。”于坚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这让她感到一些宽慰。但梦中没有甜美的滋味。他从壁炉上端起一个白瓷碗向她走来,“姜汤,趁热喝了它。”
她想坐起来,却发现一身疲软没有力气,他走过来,扶着她,接触到她的身体,有些畏缩。他用绣着蓝色花纹的白瓷调羹盛着汤汁,但没有递到她的嘴边。“能自己来么?要不要我帮你。”
看着他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她不禁笑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过开心的感觉了。这是她成年后,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共处一室,并且度过了一个晚上。她应该感到难堪的,因为这不是正常的事情,即使这个男人是她的老师,她最亲密的朋友。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她接受过王国最好的教育,懂得应有的礼仪。可她现在觉得很轻松。纵然心里依然沉痛,痛得整个人都要粉碎,但是坦然。
她听到自己居然说:“要,你帮我。”
真是不可思议。
于坚显然放松了些,动作轻且慢,一调羹一调羹地将汤汁送到她嘴里,小心翼翼地不让溅到身上,直到整碗全部喝光。
“你决定了我们去哪里么?”于坚把汤碗放到床前的木柜上。
“我记得你有了计划。”
“但那需要你的批准。”
“我批准了。”她笑着。又一次。
“那我去让厨子给你做点吃的,昨天你吃得太少了,不能老是这样,肚子饿的可不是你一个人呢。”他面有喜悦。
客房的墙壁和地板都是木制的,她忽然发现壁炉边上的墙和地上有些裂纹,昨天进来时好像并不是这样。这房间虽然有些潮湿,需要开窗散掉霉味,但是并不破旧。她想问些什么,但他已经关上房门,下楼去了。
沙发空着,他睡觉用的毯子不在了,还有他背上来的那个大包裹。在她睡着的时候,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等她穿好衣服下楼后,早餐已经摆上了桌,两大碗煮面,盖着一个荷包蛋,还有一碗萝卜汤。于坚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安全,她才开始进餐。
旅店老板看上去还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瞄了瞄她,又看了看于坚,然后装作低着头看账簿,眼角还时不时扬起来东张西望。想必这又是一个多疑的男人。
她觉得饿了,吃相有些狼吞虎咽。这可不淑女。不过想到淑女两个字,她心里不禁自嘲,她再也不是高贵的公主了,只是一个逃犯罢了,一个叔姑不理、夫家不要的多余人,又何必再温文尔雅地做淑女呢?她发现于坚不时在盯着老板的方向看,他吃得很慢,似乎有些焦虑。于是她以最快的速度吃光了面,喝掉了汤。于坚还剩下小半碗,却放下了筷子,摸出一个金圜,敲在桌上:“老板,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老板走过来,捏起金圜,放在手里搓了搓:“当然。那是很简单的事。”他指了指靠门的角落:“都在那里,不是很多,但我已经尽可能地给你了,我们自己还要用的。”
“这些不值一个金圜。”于坚走过去,抖开了麻袋,她看到里面是木炭。
“你说好的,我尽可能地给你,而你付给我一个金圜!”老板尖声抗议。
“好吧,它是你的了。”于坚提起麻袋,回头对她说:“我们走,东西都搬上车了。”
龙黛岚跟着于坚出了旅店,走向马厩。他们的马车已经装备完毕,正准备出发,让她吃惊的是,马车座驾上多了个车夫。那车夫生得高大健壮,须发浓密,一看就不是南方人,正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卖体力的北方汉子。可寻常的北方汉子虽然不怎么怕冷,也少有比他穿得更少更单薄的,他就披着件褪了色的薄棉袄,里头可见一件羊毛背心,头上也没带帽子,只在双耳上包了耳套。
“你从哪找的车夫?”
于坚打开车厢门,对她微微一笑:“你会逐渐习惯我为你效劳的。”
她进了车厢后,发现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人端坐在最里面,白色的兜帽遮住了脸,看体型是个非常高大的人。黑色的皮裤下的靴尖是血红色的,即使在车厢内的昏暗之中也十分惹眼。“你是谁?”
那人向她伸出大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她回头看了看于坚,于坚向她点点头,抢在她之前上了车,然后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上来。他随手关上了厢门,车轮开始滚动。车身稳定,几乎没有颠簸。
这陌生人看来是于坚的朋友,他真的很高。她搜寻记忆,很难找到一个有这么高的人——除了小巨人。想到小巨人,她心里一阵刺痛,眼泪又快要流下来了。
“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是朋友。”陌生人的声音很沧桑,也很温柔。
“你忘了介绍你的朋友了。”龙黛岚嗔怪地看了看于坚,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
“他有很多名字,我不知道从哪个说起。”于坚的表情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
“既然是朋友,是不是应该告知姓名?”她轻轻一挣,于坚立刻松开了手。
“名字并不重要。此时此刻,它是无足轻重的。”男人伸直了他的腿,真的很长。靴尖红如鲜血。
“那什么才重要?”
“方向。”男人轻柔地说。龙黛岚甚至能从这话语里感觉得到,他正在兜帽下微笑。
他知道我们的事。“去向何方?”
“从这里出发,一共有三条路可以走,每条路,都是一个方向。有的方向通向曙光,有的方向只连接到无边的黑暗。为了表示诚意,我会向你——翔龙王国的长公主殿下,提出诚恳的建议,以助你避开黑暗。”他彬彬有礼,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十分动听。
他知道得比她想象中更多,这当然都是于坚告诉他的。于坚从未提起过他有一位这样高大的朋友,他甚至把这么多的事情都与之分享,那么,这个陌生人便是值得信任的。“洗耳恭听。”
“坚持北上去金堡或者其他地方,会给你们带来麻烦。而南方更加危险,有人希望将你们的脑袋拴在巨龙城门口。你们唯一的方向,是往西方去。”高大的汉子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脑袋,姿势非常放松。“但如果首席护卫大人打算去铁树村,那可就会一头栽进南方人所布下的陷阱里。因此同样是向西,还是需要非常慎重。”
“你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会读心术。”于坚沉下了脸。看来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大汉陌生且古怪。“首席护卫大人”这样的称呼说明他和于坚很可能不是交情多深的朋友。
“啊,那种技巧太高深了,我还没有学会。希望有一天我可以,那会有多方便。”大汉笑了起来,笑声很爽朗,富有感染力。“很多人在危难之际,都会想要回到老家。特别是那些阔别老家很多年的人。你出身在铁树村,那在城邦时代是一个大城市,我还能记得它的样子。”
这真是荒谬!她吃惊地看着那陌生的汉子:“你见过铁树城?”
铁树城在城邦时代已经被焚毁,只余下废墟,后人在废墟上建立的不是城堡,而只是一个小村庄,没有了高大的围墙和坚固的堡垒,没有了繁华的市集和热闹的货栈。古代的荣华早已随风而去。他怎么可能见过一千年前的城市?
“请原谅我的失言,公主殿下。我并不想要让你受到任何惊吓,有很多年了,我几乎不和拳民交谈,我遣词造句本该更谨慎一些。但面对朋友是不应该有所隐瞒的,不然对我接下来的建议,你们也未必会接受。”大手从他面部抹过,兜帽被脱到了脑后,露出了他的脸。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曾经混过城邦时代的样子,因为他的脸最多也就四十来岁,特别是他的眼睛,如同水晶般明亮,哪是一个一千岁的老骨头所有?那从额头开始往后梳的血红色头发扎成了无数细长的辫子,洒在脑后和两侧,银色的丝带系在发辫上。脸部肌肤粗糙如岩石,看起来饱经风霜。他的嘴唇边和下巴上生着一圈浅浅的红色胡渣子,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龙黛岚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但她从小时候起,就听到过无数次有关这张脸的描述。各式各样的描述,各式各样的故事、传说和轶闻,每一种描述最后都会把这张脸和一个恐怖的名字联系起来。一个让拳民的孩子能从梦中惊醒的名字。
饮者阿加沙。
于坚说得没错,他有很多名字。饮血营英主、血发、饮者、不朽者、渊界恶魔、不死之躯。
她做梦也没想到能见到这个传奇般的被称作恶魔的人物。她目瞪口呆,呼吸停顿,完全被惊呆了。如果这个恶魔说他见过铁树城,甚至说他经历过整个城邦时代,她也相信。
那些故事、传说、轶闻都是真的,没有夸大其词。他是不死之躯,不朽之人,生命漫长,容颜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