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你成长了
报应吗?程曦事后细细地想,她或许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报应。
殷佳佳的死算不算?殷佳佳那还没见过一面就忽然夭折的儿子算不算?
她伤了一双腿从此无法再跳舞算不算?在一年年无情岁月里丢失了曾经那个还算良善柔软的程曦算不算?
五年前鲜活存在于她周遭的人,如今却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这又算不算是一种报应?
又是一个迷雾难散的冬天。1月18日,阮达奸杀女大学生的案件正式开庭。这必然是场持久艰难的战争。
程曦送程晨去幼儿园折返的路上,接到了李敏儿的电话,“有时间吗?”
程曦看了眼后视镜,后面始终有一辆银色轿车跟着自己。
她想了想,告诉了李敏儿一个地址,自己也随即掉了个头往环贸广场而去。
环贸大厦附近有个环境清幽的茶馆。程曦点了壶陈年普洱,坐在里头耐心地等李敏儿。
窗外,那辆银色坐轿停在极隐蔽处,程曦目光数次掠过,脸上始终不动声色,慢慢喝着茶。
不出二十分钟,李敏儿盛装走了进来。此刻已近春节,天气阴寒潮湿,李敏儿却只在白色手工镶钻的T恤外套了一件皮草,紧身裤,一头长发似也重新染烫过,极漂亮的栗紫色,令程曦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盛气凌人,骄傲自信的红星李敏儿。
这么多年,程曦与李敏儿母女之间的恩怨纠葛,若细细说来,只怕可以说上足足一季。
从刘茜带着李敏儿嫁给程煜开始,她与李敏儿之间就注定无法和谐。
但李敏儿这个人,说句无礼的话,程曦从未将她放在心上过。
事实上,将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令程曦生死无门,疼痛难当的人,从来都是李敏儿。
程曦替她倒了茶,李敏儿接过来,放在掌心之中,慢慢揉搓浅闻,却不喝。
“乔默笙喜欢喝普洱。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会泡上一壶普洱茶,刚开始学喝的时候,觉得太苦,后来已经习惯这种苦而回甘的滋味。”
程曦身子半倚着窗,沉默听着。
“程曦,这么多年,回头望去,有时会发现在我的生活里,很多人早已经面目模糊,只有两个人真正在我心里生了根。”
“一个乔默笙,一个你。”
“我妈带着我嫁给你爸爸的之前,我过着狗一般的日子。父亲是个杀人犯,他酗酒打人,打我妈,打我。后来他醉酒后与人在饭店斗殴,杀了两个人,被判了死刑。”
“他尸体火化的那天,我妈对我说:敏儿,这辈子我们母女一定会长命百岁,福寿安年。我们该吃的苦都在你爸身上吃尽了,以后的日子,我们都不能再被任何人欺负。”
“你知道,当我跟着母亲住进你们家的第一天,我是什么滋味吗?”
“程煜几乎给了你全世界。你有最新款的电子琴,刚出街的小霸王学习机,你每天喝的营养奶是我过去从来不敢想的奢侈品。还有,我小时候苦苦哀求父母让我去学芭蕾,可我每说一次,就会被毒打一次。”
“我恨你,程曦。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无法不恨你。”
“我妈妈也是恨你的。从小到大,你总是比我更懂得讨人喜欢。就连每年过春节,你红包里的压岁钱都总是多过我。你房间里有那么多舞蹈比赛的奖状。与你比起来,我简直是个小丑。”
“只要有你在的空间里,我和我妈都觉得周身痛楚难受。”
程曦望着李敏儿。原来,在她因为父母离异而饱受疼痛的时候,她们母女也并不太好过。
“执念害人。有些东西,你越想要,却越是得不到。越是计较,却越陷得深。”
比如刘茜和李敏儿嫉妒她从小优越的物质条件,而她却怨怪她们拆散了自己的家,黯淡了她的童年时光。
李敏儿自嘲似地勾唇,“这日子有时真的很讽刺。我从小一心想到的玩具,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长大后,我深爱乔默笙多年,他却只将你一个人藏在心眼之间,用尽了血肉去疼。”
“乔默笙那样的男人,几乎是全城女人的心头爱。”
李敏儿犹记得自己初见乔默笙,他什么都不说,将目光淡淡投向自己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为他失了心。
“五年前你初次嫁他的时候,我的一颗心仿佛被扎了无数刀,痛苦绝望间,我日日夜夜都在诅咒你们早日成怨偶。乔家的人各怀心事,乔默笙再爱你,也抵不过那么多人痛恨忌惮你。”
“09年底,你终于从乔默笙身边离开。当时我想,人心那样善变,乔默笙就算内心再强悍,遭到你突然消失的打击,他又能等你多久?轮,也该轮到我了。”
“时隔五年,他又娶妻。还是你。”李敏儿抬起头,声音轻微哽咽,几欲夺眶的泪水被她强忍着,不肯滑落。
曾经有一度,她剪程曦过去剪过的头发,穿她过去穿过的衣服,学程曦铅华褪去,清冷自持。为了令乔默笙能多看她一眼,李敏儿磨尽了自己,杀死了心中的骄傲,学她此生最痛恨的程曦。
终于有一日,乔默笙看向了自己。李敏儿满怀喜悦,等着他过去看向程曦时的那种温柔缱绻的眼神。
可是,乔默笙却淡淡看着她,说:“你演了那么多角色,怕是已经习惯了假装。你那么喜欢模仿别人,我替你介绍去马戏团表演。”
乔默笙实在太狠了。他待程曦有多温柔深情,待旁人就有多么狠绝无情。
李敏儿扯起唇,很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窗外天色阴沉沉,路上有神情木然的行人匆匆而过。
“程曦,放过我们吧。至少,程煜他生你养你,从小也没有亏待你。比起我的亲生父亲,他已经很好很好。”
程曦淡淡看着她,反问,“我对你们做了什么吗?”
“别再装无辜了。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已经全无翻身的机会。纺织厂也没了,我母亲害怕又过回几十年前的日子。程曦,算我求你,你收手吧,这整座城现在都被你捏在手心之中。无论我们过去欠你什么,现在也都该还清了。”
程曦的双眸从她白色圆领T恤上的那些手工钻石间轻轻扫过,她请人重泡了壶茶,垂眸道,“那不如你先说说,你们母女过去欠了我些什么。”
同一时间的程煜家中,林阅敲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身材挺拔如松,面色严肃的男人。
程煜和刘茜一脸莫名,“你们是谁?”
林阅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平板电脑,极恭敬地递到程煜眼前,“程先生,这是我们老板叫我给两位送来的,他请你们现在就看。”
程煜和刘茜面面相觑,但林阅就在一旁,他们能说什么,只得齐齐坐下来看。
屏幕里的那两个人,是程曦和李敏儿。刘茜见状,心中已知不好。
程曦手执一只紫砂品茗杯,眸眼清浅,问李敏儿,“当年运河旧屋无故坍塌,帮了开发商一个大忙,你与你母亲从中获得多少钱?”
李敏儿瞪着她,“现在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想冤枉谁便可以冤枉谁。你有什么怨恨都冲我来,别牵扯我妈。”
程曦倒也不生气,又问道,“还有,纺织厂多年来为什么始终亏损,你母亲安排在里面的那些亲戚只怕功不可没吧?这么多年,你妈一早联合娘家的人暗中榨干了程家的钱。”
程煜转眸,瞪着身旁的刘茜。
刘茜被他那一眼看得只觉心惊肉跳,连忙道,“你别听程曦胡说,那都是污蔑!”
谁知,这时林阅却将一叠文件放在程煜面前,“乔太说的是真是假,这些银行数据,文件还有照片完全可以证明。还有,请恕我提醒两位,以乔太太如今的身份地位,她需要花心思来污蔑你们这样的人家吗?”
林阅这话说得当然不好听,不仅伤了刘茜,连程煜脸上都觉得极难堪。
茶馆里,李敏儿亦是生气地望着程曦,“自从回国之后,你在我们背后做了多少阴损事?别以为不会有人知道。程曦,乔默笙终有一日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程曦放下手中的茶器,无声看着李敏儿很久,慢慢笑了,“不得不承认,李敏儿,经历了这么多事,你成长了。至少,已经从过去一见我就心浮气躁,慢慢变成先唱一出苦肉计再心浮气躁。”
李敏儿蹙眉,“你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刘茜教你去争,去抢,去伤人以利自己。但她却忘了,她生你的时候,没记得给你生一副精明的脑子。”
李敏儿当然是生气的,她心思辗转反复间,竟生生地忍了下来,“程曦,我今天真的不是来与你争吵的。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们留条出路。如果你真的不是那样蛇蝎心肠,你怎么忍心拒绝我?”
“还是……”她突然凑近程曦,声音放得极轻,“你曾经与乔子砚相处的日子太久了,已经学得与他一样冷血冷心,无恶不作。”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李敏儿淡笑凝着程曦,“08年他带着你从谢思思公寓离开后,你们去了哪里?一直到09年你与乔默笙结婚,这么长的时间朝夕相对,这件事,媒体怕是不知道吧。”
程曦,“难道你知道?”
李敏儿冷哼不答。
“我有些糊涂了,实在不明白你今天主动约我的目的是什么?是告诉我你多年来对我的憎恨?还是告诉我你经年来对乔默笙的爱?又或者,希望从我口中套出些什么?还是缺钱,希望我给你钱?”
程曦有些讽刺地望着李敏儿脸上渐渐愤怒的神情,勾唇,气定神闲道,“我们也算是认识多年了,你现在落到这样的境地,日子想必是艰难的。无论你今天是抱着什么目的来找我,我都一一配合。你想从哪里开始呢?不如,从你打算怎么抹黑我开始?”
“程曦,你别太过分!”李敏儿忽然站起身,不小心碰到面前茶盘,那些滚烫的茶水陡然四溅,免不了是洒在程曦的身上脸上。
程曦略带无奈地站起身,“倒是可惜了这壶好茶。”
这世界每一日都在变。时隔多年,乔默笙变了,乔子砚也变了,程煜变了,艾兰变了,惟独李敏儿和刘茜这对母女始终不变。
李敏儿心中藏着极深极厚的自卑感,这种自卑令她的个性变得极为急躁又沉不住气。已经穷途末路,可她们依旧不甘心。
走出茶馆,湿冷的空气迎面打在程曦脸上。她看到对面有个名叫红星家俬的商铺,心绪一下子就飘到了小时候。
她想起当年艾兰和刘茜在红星电影院门口为了争程煜而大打出手,恨不得打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她想起当初那个幼小无助的自己。
往事仿佛这眼前渐渐散去的迷雾,缭绕迷离间,她觉得眸眼间有些湿润。
时隔多年,她已经不再纯善易欺。过去欠了她的,伤了她的,她都一一铭记。
当强弩灰飞烟灭间,她会记得擦干双眼,仔仔细细地瞧着他们的报应。
乔氏大楼的总裁办公室里,乔默笙凝着屏幕里那眼眶湿红,站在冬日萧瑟寒风中无声沉默的程曦。
她眼眸中那未曾滑落的泪滴仿佛一滴滴,格外沉重地滴进了他的心头。
*
2008年的8月末,乔御成让乔默笙带程曦去见他。
彼时的乔默笙没有料到,这一见足足等了大半年。
李敏儿有句话说对了,那大半年里,乔子砚带着程曦去了哪,做了什么,乔默笙心中有许多的问号。
就在乔默笙买好机票准备飞纽约的前一天,8月23日下午突然骤降暴雨刮起台风,建筑事务所当时接了一单医院的住院楼工程发生坍塌,很多工人被困于工地中。
乔默笙与林浩匆匆赶到工地后才发现承包商违反合约,私自改变大厦的承重结构,却将责任都推诿在了乔默笙的建筑公司头上。
大雨中,记者正在采访乔默笙和林浩的时候,突然有伤者家属因为情绪激动忿恨难平,随手操起一块红砖,从背后狠狠地砸向了乔默笙的脑袋。
那一记砸得太狠太快,乔默笙回神的时候,手中的黑色大伞已经跌落在地。林浩已经匆匆狂奔过来,本来就已经混乱不堪的工地上更是乱作一团。
恍惚间,他看到有个白衣女子急匆匆朝着自己跑过来,程曦两个字还未来得及唤出口,乔默笙已经失去了意识。
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日以后。睁开眼的时候,视线还模糊的那一刻,他隐约听到艾兰在与乔御成轻声说着话。
“再不治,怕是……”
乔御成沉默良久,“去告诉慕白吧,就说我同意了。”
艾兰离开之后,乔御成走到乔默笙的病床边坐下。
陈伯倒了杯参茶给乔御成,“老爷,医生说了,大少爷不会有事的。”
乔御成轻叹口气,“老陈,我真的是老了。二十年前慕笙走的时候,我一夜间熬白了半头黑发;今年默笙受伤,子砚又是这样。”
时年已经古稀的乔御成什么没有经历过?可是望着血肉至亲的晚辈受苦,他依旧觉得心里过不去。
陈伯看了病床上依旧昏迷的乔默笙,轻声道,“大少爷一向明白事理,他会体谅您的。”
乔御成慢慢摇头,嗓音格外的苍老疲倦,“只怕这一次不会了。”
乔御成的话支离破碎,但敏锐如乔默笙,依旧还是从这些残缺不完整的话语间推测出了前因后果。
与他有关,又与乔子砚有关的,且能令他无法体谅放手的,只可能是程曦。
听乔御成的意思,他想必是答应了让乔子砚娶程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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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二更。